對話小米 AI 眼鏡負責人:20 天賣光庫存,但屬於產品的長跑纔剛開始
2011 年 8 月,雷軍穿着標誌性的黑 T 恤和牛仔褲,在北京 798 藝術中心發佈了初代小米手機。在這款產品攪動整個智能手機行業之前,他首先用一個極具衝擊力的數字定義了它——1999 元。
要在中國普及智能手機,至少在價格上要打破國際品牌的壁壘。這種思路,不僅定義了小米的第一個十年,也深深影響着小米的產品信條。
十多年後,當小米決定投身 AI 眼鏡這片更具挑戰的藍海時,也秉持着一種類似的務實主義——「智能眼鏡,首先得是一副眼鏡」。
雷軍在發佈會上介紹小米 AI 智能眼鏡的過程中,其實並未兜售遙遠的未來,而是選擇以一款成熟的、不帶顯示能力的 AI 眼鏡形態,去試探市場的真實水溫。
這款眼鏡看上去與普通黑框眼鏡差別不大,沒有誇張的科技元素,將核心的智能模塊、電池與音頻單元都收納於鏡腿之中。而推出這款產品的團隊,則是在小米這家消費電子巨頭內部,一個爲探索下一代計算平臺佈局多年的團隊。
該項目的負責人李創奇,是小米高級產品總監、可穿戴部創新業務負責人。
早在 2015 年,當他第一次看到微軟 HoloLens 時,就認定眼鏡作爲個人計算的中樞,可能就在不遠的未來,併爲此開啓了一場長達近十年的「蓄力」:爲了理解光學顯示,他去申請啓動小米投影儀業務,由此推出的米家激光投影電視;爲了攻克聲學,他轉而負責耳機業務;爲了真正理解眼鏡的本質,他甚至在 2021 年親自帶隊,在小米內部做了一段時間傳統太陽鏡/防藍光眼鏡業務。
2023 年 7 月,李創奇覺得時機「快到了」,用戶對一款可以日常佩戴並具備基礎智能功能的眼鏡的需求已清晰可見,小米 AI 眼鏡項目正式立項。
小米高級產品總監、可穿戴部創新業務負責人李創奇|圖片來源:小米
兩年後,這款產品正式發佈,市場反響遠超內部最樂觀的預期——爲三個月準備的庫存,在 20 多天內便銷售一空,其銷量達到了部分友商一年的水平。
小米 AI 眼鏡作爲初代產品,在重量、續航和佩戴舒適性上做到了微妙的平衡,最終將重量控制在 40 克。他們沒有像 Meta 那樣與眼鏡巨頭聯名,而是選擇自己完成從設計到生產的全過程,併爲亞洲人的頭型和臉型做了針對性優化。
「我們開始動手做的時候也覺得(這事)很容易,但後來發現,沒有任何一個環節是簡單的,」李創奇坦言,「這件事的難度遠超過我們最早的評估」。從人機工學、材料選擇到軟件適配,每一步都充滿了艱難的權衡。
這款售價 1999 元的產品,復刻了初代小米手機的定價,也承載了相似的雄心。這一定價背後,是小米對一個新興品類戰略性的投入與佈局。
李創奇認爲,在一個被科幻電影拉高了預期的市場,和一條尚未爲眼鏡形態準備好的供應鏈之間,存在着巨大的鴻溝。而小米要做的,不是一次性發布一款「100 分」的終極產品,而是開啓一場「註定是馬拉松」的長跑,用一款「60 分」的及格產品,爲自己贏得進入下一賽段的資格。
本文基於極客公園與李創奇採訪內容整理成文。
01
「60 分」的產品與「遠超預期」的市場
極客公園: 小米 AI 眼鏡上市後,市場反響非常火爆,20 多天就賣出了過去一些友商可能需要一年才能達到的銷量,這顯然遠超了你們的預期。但在這種背景下,你卻多次提到,你只給這款初代產品打「勉強及格」的 60 分。你如何解讀這個「60 分」的產品?
李創奇:其實我們內部,包括整個公司,都非常清楚這款產品處在什麼樣的階段。說它 60 分,或者說它處在一個「快到了將可用的一個狀態」,是一個非常客觀的描述。
網絡上的不少用戶的吐槽我們都有看到,它(小米 AI 眼鏡)不是一款各方面都沒有短板、非常均衡的產品。它一定是在某些地方可用,某些地方還不錯,但同時在另一些地方,也一定存在很大的差距。
這種差距的核心根源在於,當前消費者對眼鏡的期望,和整個產業鏈、供應鏈的技術儲備之間,存在一個巨大的鴻溝。用戶的預期,尤其是在各種科幻電影的薰陶下,已經形成了一種對眼鏡形態的終極認知。
但現實是,我們現有的產業鏈,無論是芯片、傳感器還是電池技術,它的一切都是圍繞着手機去構建的,它對於功耗和體積的考量,並不是爲眼鏡這種極致形態所儲備的。
我們的產品能獲得這樣的市場反響,確實遠超預期。最初我們備貨非常保守,內部甚至瀰漫着「賣不掉怎麼辦」的擔憂。我們原本爲三個月準備的貨,結果 20 多天就賣完了,這個量級相當於一些專門做眼鏡的公司一年的銷量。
這背後,一方面有雷總親自發布帶來的巨大勢能,另一方面也證明了市場對於 AI 硬件,尤其是來自一個主流品牌的 AI 硬件,存在着巨大的潛在需求。它甚至在小紅書等社交平臺引發了幾次出圈,這說明它的吸引力已經超出了傳統科技愛好者的範疇。
極客公園: 你們爲首代小米 AI 眼鏡定下了 1999 元這個價格,這個數字對小米而言有特殊的意義。它既是初代小米手機的價格,也似乎在暗示着 AI 眼鏡作爲下一個計算平臺的雄心。這個定價背後是怎樣的考量?
李創奇:從我個人來說,1999 這個數字一定是有致敬因素在的。對我而言,它已經不單單是一個數字,它有情懷,有圖騰,甚至有方向的感覺。
更重要的是我們希望錨定一個品類,而 1999 元,或許就是未來智能眼鏡這個品類的中位數價格。
小米 AI 眼鏡 1999 的售價並沒有太多驚喜|圖片來源:小米
但就目前階段而言,以我們前期的投入和目前的規模,這個價格肯定是賠錢的。
這已經不是賺多賺少的問題,而是賠多賠少的問題。因爲這是一款在極短時間內要完成的極其複雜的產品,我們在所有元器件的選擇上,都把可靠性放在了成本之前,不計代價地去做。我們的 BOM(物料清單)成本,如果算上墨鏡片,是超過 2000 元的。
所以,這個定價並非基於成本,而是一種戰略性的選擇。它是在向市場、向用戶、向供應鏈傳達一個信號:小米是認真地想把這個品類做大,並願意爲此進行先期投入。我們認爲,目前市面上那些定價在 1499 元甚至 999 元的產品,從成本結構來看,都是不健康的。而 1999 元,在未來規模化之後,會是一個相對健康的價格區間。
這種「不健康」的虧損,換來的是一個極其寶貴的認知。保守的備貨預期反映了我們最初對市場的不確定性,而最終火爆的銷量則給了我們一個強有力的「市場驗證」。
可以說,這款產品是我們投入市場的一個最精準的探針。正是這個遠超預期的結果,爲我們下一代產品的研發解鎖了比初期多得多的內部資源和信心,讓這個項目從一個謹慎的探索,正式升級爲公司的戰略級業務。
02
「首先它得是一副眼鏡」
極客公園: 你在很多場合都強調一個理念——「智能眼鏡,首先得是一副眼鏡」。這聽起來簡單,但在實際產品定義和研發中,一定充滿了各種艱難的取捨。能否具體談談,這個理念是如何指導你們在工程現實中做出選擇的?
李創奇:這個理念是我們走了很多彎路後得出的。小米很早就開始關注這個領域,從早期和 Facebook 合作 Oculus Go,到後來做無線 AR 眼鏡預研,再到米家音頻眼鏡。
我們觀察了從 Google Glass 到 Snapchat Spectacles 的演進,得出一個核心結論:過去很多產品失敗,是因爲它們過於強調「智能感、未來感、科技感」,而忽略了眼鏡最本質的屬性——佩戴。
所以,我們確立了「首先它得是一副眼鏡」的原則。這意味着,你得戴着舒服,哪怕不那麼驚豔,但至少不能突兀。基於這個原則,我們做出了幾個關鍵決策。第一,從音頻眼鏡切入,因爲音頻是增加智能功能裡,對體積、功耗影響最小,且最高頻的應用之一。第二,我們很早就採用了鏡腿和前框分離式的設計。
小米 AI 眼鏡透明版配色比較有科技感|圖片來源:極客公園
因爲眼鏡有很強的裝飾屬性,分離式設計能讓用戶未來更換不同款式的前框,滿足個性化需求。
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對增加任何新的智能功能都秉持一個原則:謹慎,但有效。因爲任何功能的加入,都會直接影響體積和功耗。功耗增加,爲了維持續航,電池就得做大,體積又會增加,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極客公園: 這種「謹慎但有效」的原則,具體體現在哪些產品細節的權衡上?比如,你們如何看待和 Meta Ray-Ban 的差異?
李創奇:這種權衡其實在我們的產品中隨處可見,它是一系列「戴着鐐銬跳舞」的決策。
首先是重量 vs. 質感。我們內部有一個非常嚴苛的目標,就是重量不能超過 40 克,最理想是做到 35 克。爲了實現這個目標,在電池比 Meta 更大、且採用雙芯片架構的情況下,我們最終把重量控制在了 38 克左右,比它還輕。
但這背後是有代價的,我們犧牲了材料的密度,這導致一些用戶在拿到手上時會覺得「塑料感」比較強,質感不如 Meta。
但現在回過頭看,這可能真的是一個設計上值得商榷的部分,也許用戶真的願意爲更好的質感多承受三四克的重量。
其次是端側 AI vs. 續航。我們最初也評估過在眼鏡上部署端側小模型,比如 0.3B 規模的。
但我們很快發現,在手機上跑一個 0.3B 模型可能不算什麼,但在我們僅有 200 多毫安時電池的眼鏡上,它的功耗是毀滅性的,可能半小時到一個小時就沒電了。相比之下,通過藍牙與手機通信,利用手機或雲端的算力,功耗收益要明顯得多。所以現階段,我們寧願選擇通信的方式來解決算力問題。
再者是單一框型 vs. 個性化。初代產品我們只推出了一種框型,這背後是我們對這個品類「信心還是不夠的」一個體現。我們深知,沒有任何一副眼鏡能讓 100% 的人戴上都好看。這導致我們收到一部分用戶反饋,覺得不適合自己的臉型。
這是一個現實的能力短板,傳統眼鏡品牌會用成百上千個 SKU 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未來一定會提供更多選擇,但第一代產品,我們選擇了用一個最大公約數的設計去驗證核心功能和市場接受度。
最後是充電方式的選擇。很多人問爲什麼不做充電眼鏡盒,而是用直插充電。我的回答很簡單,我問我們團隊 20 個戴眼鏡的同事:『你們的眼鏡盒在哪?』。其次,如果眼鏡在盒裡充電,那這個過程中你戴什麼呢?難道要用戶買兩副換着戴嗎?如果是我們這麼做,一定會被罵死。是 Meta 和 Ray-Ban 的品牌光環,掩蓋了它的一些問題。
和 Meta 的對比其實也很有意思。比如 Meta 驗證了一件事:用戶是可以接受把一顆 1200 萬像素的大尺寸傳感器放在鏡腿上的。這給了我們很大的啓發,讓我們堅定了從過去考慮的 500 萬或 800 萬像素轉向更高規格的影像能力。
但同時,我們也看到了它的不足。比如它的續航,在我們看來是「不及格」的,無法支撐一天的佩戴。另外,它的設計對亞洲人的頭型並不友好,很多人戴上會覺得「夾頭」。這些都是我們在設計中希望改進和超越的地方。
小米 AI 眼鏡透明版鏡架|圖片來源:極客公園
03
一場註定的馬拉松
極客公園: 你認爲,在當前這個時間點,什麼樣的公司纔有可能在這場「百鏡大戰」中最終勝出?
李創奇:我們和很多投行的朋友聊過,我個人的觀點是,只有兩類公司有機會。第一類,是有手機和穿戴生態的公司,全球來看就是蘋果、三星、華爲和小米。第二類,是有國民級 APP 和頂級大模型的互聯網公司,比如騰訊、字節跳動等。
爲什麼這麼說?因爲 AI 眼鏡不是一個單純的硬件問題,它是一個極其複雜的系統工程。你需要解決硬件、操作系統、大模型、營銷渠道以及與其他設備聯動等一系列問題。
對於創業公司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甚至會委婉地建議我關係好的投資人朋友,不要輕易投這個領域的創業公司。
這個賽道的護城河,最終不是設備本身,而是它背後的生態。對小米而言,我們最大的優勢在於,我們擁有全球最大的消費物聯網平臺。
我們的用戶已經習慣了用「小愛同學」去控制家裡的空調、燈光、掃地機器人。當這種控制能力無縫地遷移到眼鏡上時,它所創造的價值是任何一個創業公司都無法比擬的。
極客公園: 既然這是一場馬拉松,小米爲這場長跑設定了怎樣的階段性目標和時間表?
李創奇:我們對這件事的難度有清醒的認知。我個人最美好的預期是,這個市場需要三年時間,纔有可能真正成熟起來,到那時我們或許能做出一款七八十分的產品。
在銷量上,我們也有一個長期的期望。中國每年近視眼鏡的出貨量接近 3 億副,其中千元以上的市場規模大約在 5000 萬副。我們希望在未來三年,能做到年出貨 500 萬副的規模,這相當於在千元以上這個核心市場裡,佔據 10% 左右的份額。這是一個非常美好的目標,也是一個有挑戰性的期望。
要達到這個目標,不能只靠一代產品。我們下一代的研發已經啓動了。
隨着第一代產品的成功,項目組現在拿到的資源已經比剛開始的時候好太多了,這讓我們有更足的底氣去實現最初的構想。
04
AI 眼鏡的終局在哪裡
極客公園:跳出具體的產品和市場,從更宏大的視角來看,你認爲 AI 眼鏡這個形態,它最終要解決什麼問題?它的終局會是什麼樣的?
李創奇:我有一個很早有過的觀點,可能比扎克伯格提的還要早一些。AI 眼鏡的終極價值,在於實現「See what you see, hear what you hear」(所見即所見,所聞即所聞)。
它不僅僅是一個拍照工具或音樂播放器,它是 AI 的一個感官延伸。它能以第一視角去理解你所處的物理世界,理解你的上下文,這是手機放在口袋裡永遠無法做到的。
我今天有一個更進一步的判斷:由大模型賦能的智能眼鏡,可能是腦機接口真正普及化之前,最能夠理解和識別用戶意圖的消費級設備。
人類 70% 到 80% 的信息獲取來自於視覺,一個能夠分享你視覺的設備,在理解你的意圖上擁有天然的、無與倫比的優勢。從鼠標到觸摸屏,再到語音助手,人機交互的歷史,就是一部不斷降低意圖傳遞摩擦力的歷史。AI 眼鏡,就是這個歷史進程中合乎邏輯的下一站。
極客公園:這聽起來是一個非常宏大的願景。但它似乎更偏向於用 AI 增強現實世界,而不是像 Meta 或蘋果那樣,構建一個虛擬世界。
李創奇:是的,這是一個戰略選擇。我們短時間內不會碰 MR(混合現實),因爲小米最大的短板之一,就是內容生態的構建能力。我們的優勢在於硬件和龐大的 IoT 生態。
所以,我們的路徑是清晰的:用 AI 眼鏡更好地連接和賦能用戶與物理世界的交互,而不是把他們帶入一個虛擬世界。這與 Meta 的路徑有本質的不同。
極客公園: 聽下來,感覺 AI 眼鏡這個項目對你個人而言,似乎有着其他項目難以比擬的意義。
李創奇:我是從 2015 年看到微軟的 HoloLens 之後,就決定要用至少十年的時間來做眼鏡這個產品。這是一個漫長的、有意識的積累過程。
當時你顯然不可能直接跟雷總說,HoloLens 就是未來,給我 100 億讓我去造一臺出來。所以我把它拆解開,一步步來。HoloLens 的核心是光學顯示,我就去申請做了投影儀業務;它需要強大的聲學能力,我就去做了耳機業務;爲了理解眼鏡本身,2021 年我們甚至還做了一段時間的傳統眼鏡業務。
所有這些積累,都是爲了保證我們今天在做 AI 眼鏡時,能對這個品類的複雜性有足夠的認知,能少犯一些錯誤。但即便如此,這件事的難度依然遠超我們最初的評估。讓整個團隊對這些困難建立共識,是其中最難的一環。
所以,我們堅定地看好這個方向,但它註定是一場馬拉松。物理世界不會以你的意志爲轉移,你必須在如此狹小的空間裡,去完成一項如此複雜的系統工程。這需要極大的耐心,也需要對行業規律抱有足夠的尊重。
我們並不是要去顛覆一個行業,而是希望用我們的努力,去推動和符合大家對這個行業的最終認知。
本文源自:極客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