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宇文正/夢的衣裳(上)

愛羅曾拍過武俠片。(圖/愛羅提供)

詩人愛羅從小愛美,喜歡漂亮衣裳,小時卻住在寺廟裡,穿着灰撲撲的海青長大。我們參加聚會,結束後一同搭捷運。我以爲甜美的愛羅是六年級生,她告訴我也是五年級的,我真嚇一跳。我們說好,很快要再聚,我要聽她講講在寺廟長大的故事。一晃眼,一年多過去,相見擁抱。這一年,愛羅陪伴車禍受傷的女兒走出陰霾,彷彿一個世紀之久。

我的受訪者總是說,我沒有故事啊,話匣子打開,一錄就是兩三個鐘頭。愛羅不一樣,她是準備好的:「不知道爲什麼,覺得信任老師,從沒有對外人說過的家族故事,想要說給老師聽。」知道她小時住寺廟,我想可能就是出身貧寒吧,我們這一代,普遍在窮困中長大。萬萬沒想到即將聽到的,是令我驚愕(甚至躊躇:該由我來寫嗎?),除了再走上前抱抱她,無言以對的一場家變。

愛羅說,父母本來就是不被祝福的一對。

父親的原生家庭有十個兄弟姊妹,他被過繼給一位富商,當年玉里首富,從小過着「穿西裝、坐飛機跟爸爸到臺北開會」的生活。他被寵壞了,不時犯下的大錯小錯,永遠用錢解決。

愛羅的母親同樣有十個兄弟姊妹,她則是過繼給了生父的朋友。她是姊妹中皮膚最白的一個,養父母一眼就選中她。日後養父母孕育了自己的孩子,她開始備受冷落。「可能因此,我媽只要有人對她好,就愛得死去活來吧。」

這兩個年輕人在雙方父母反對下結婚,男孩照樣遊手好閒,四處惹事,女孩擔起家計,她學會洗頭、剪髮,能幹漂亮的她,開起了美容院。

接着愛羅三言兩語說出以下情節:「有個男的老是去纏我媽媽,纏着纏着我爸就吃醋了。幾次糾纏之後,就上了報。」

「上報?」

「情殺。這在當時社會是很衝擊的事情。兩個男人打起來,我媽上前阻擋,結果媽媽慘死在我爸刀下。」

愛羅過去絕口不提父母,下了很大的決心說出來,她給我看偷偷藏着的報紙,社會新聞版的頭條。新聞描述中夾帶了一句話:「去年間生有一女」,我輕輕嘆口氣:這就是小愛羅了。

母親被殺,父親下獄,愛羅當時還不到一歲!她是怎麼長大的呀?

愛羅說許多事情也是很多年後慢慢拼湊出來的。帶大她的是阿嬤,這個阿嬤其實是阿公的小老婆。愛羅很小的時候,阿公就過世了,分了家產,阿嬤帶着一筆不小的遺產離開傷心地,聽從了一個閨蜜姊妹的建議,在頭份地區蓋寺廟,唸佛修行。她個性比較低調,堅辭住持的位子,讓那姊妹做了住持。這段時間愛羅在親戚間如燙手山芋,大約三、四歲時被阿嬤帶到了廟裡。她喊阿嬤「阿婆」,因爲住在客家莊,學着客家人稱呼。

同時被帶到寺廟裡來的,還有個小姑姑,也是阿嬤收養的孩子。阿嬤收養了三個小孩,愛羅的生父之外,還有個養女住臺北,已經嫁人了。

愛羅還記得,她念的幼稚園是鎮上一所私立天主教幼稚園,那時阿嬤有錢,在意外界的看法,既然把孩子帶來了,「你得給這個小孩子教育」。

愛羅跟小姑姑睡上下鋪,但兩人見面次數有限。小姑姑大部分時間在外地念書,唸到大學畢業,她有一頭過腰的烏黑長髮。有一天愛羅早上醒來,發覺一早佛堂裡有些聲響,跑去佛堂看,有一個人跪着,正在剃度。她回房間找小姑姑一起來看,找不到小姑姑,又跑回佛堂前,那跪着的人越看越眼熟,「原來是我小姑姑,她那頭秀髮全部不見了!我嚇壞了,問小姑姑爲什麼?她眼眶紅紅地,什麼也沒說,感覺就是時候到了,該償還的,就去履行,回饋養育之恩。日後也是小姑姑把阿婆照顧到圓寂」。

「那你呢?沒有待在阿婆身邊嗎?」

「我跑掉了,我比較壞。」

說着「我比較壞」幾個字,愛羅表情倔強地把話題拉回〈夢的衣裳〉。那是她上國中時,每天在路上聽到的歌。她從廟裡走很遠的路去上學,會路過一個新村,常常聽見裡面的人家放着音樂,或是電視的聲音,那些聲音對她而言是另一個世界。

愛羅住的寺廟前面有一大塊空地,面對一望無際的稻田。那片空地夏天是曬穀場,稻米未收成時,偌大的空地是愛羅一個人的舞臺。她獨自拿衛生紙披在脖子上,唱歌仔戲。她也不記得歌仔戲是哪裡學來的,寺廟生活裡幾乎沒有娛樂,只有每年的法會熱熱鬧鬧,愛羅會非常興奮,她還學會打寶鐘鼓,加入贊誦的行列。然而大部分時候,寺廟裡是寂靜的,只有在上學的路上,能聽見從新村裡的人家流瀉出來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片片段段聽着聽着就學會了。她邊走邊哼唱,像穿上夢的衣裳。

愛羅小時候穿着海青。(圖/愛羅提供)

上學後,雖然不穿海青了,除了學校制服,就只有兩三套衣服換穿,過年時纔有機會買新衣、新鞋,穿給外人看。

「但是我小時候常常夏天穿着冬天的制服去上學。」

「因爲衣服不夠換嗎?」

「因爲被打,不想被同學看到。」

被打?「被誰打?在廟裡頭會被打?」

「大部分是住持打,有時候阿婆也會打。她白天打我,晚上再把我叫到她房裡去,邊流淚邊幫我擦藥。她說她們都在講,說妳媽媽是那種不貞的女人,妳爸爸還殺人,妳這個小孩絕對不會是個好東西,一定要好好的教化。」

被打的原因,大部分已經想不起來了,比較記得的是,從上小學開始,功課一定要在前三名。考試被扣幾分就打幾下。拿細竹子綁成一撮來打,每打一下,身上就好幾條傷痕,因此愛羅的夏天,寧願熱死也要穿長袖制服。

痛苦的還有頭髮。我們是「西瓜皮世代」,不過學校規定耳下一公分,阿婆幫愛羅剪的是耳上一公分,她哭着想死。頂着那難看的西瓜皮到學校,常被同學嘲笑:「妳這個光頭貝蒂!」但阿婆說,這樣剪一次可以撐很久。

上國中時,愛羅有了一個可以一起上學的同學,「她叫我羅,我叫她楊。」楊住在三合院裡,愛羅會繞到她家再一起走小路上學,她們一起唱着〈夢的衣裳〉、〈夢與詩〉、〈鄉間小路〉……有時愛羅還自己編歌,自己亂唱。

國一上學期末的一天,愛羅又被打了。這次是班上選模範生,她沒有選上。她很委屈,纔讀一學期,同學來自不同小學,模範生只有一個,通常哪個學校人多票就多呀。住持可不管,把她打個半死。愛羅渾身是傷,第二天無論如何不肯進教室:「我還記得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就在操場邊遊走。後來被一位女老師找到了。」

老師跟愛羅其實不熟,問不出所以然,放學後先把她帶回家去,「最後還是叫我要回家,因爲我什麼都不講。我不是不講,是講不出來。我不知道怎麼去跟老師解釋沒選上模範生會被打這種事。但回去會很慘,我決定不上學了,去了學校,還是會被送回廟裡,我就躲到我同學楊她家去」。

「但是楊要上學,你躲在她家,她爸媽不會覺得很奇怪嗎?」

「她媽媽知道我,方圓十里之內誰不知道我是那個寺廟的小孩,我可有名了。我是平常穿着海青,誰家有人過世會跟着去助念,廟會還會幫忙打鼓的小孩。他們讓我住下來。有一天早上醒來,從牀邊窗戶望出去,梅花形的磚牆洞裡,看到我阿婆來了。我先是緊張,害怕,沒想到阿婆不是來抓我回去,她拎着雞蛋、水果、大包小包來找我同學的媽媽,她竟然拜託他們照顧我幾天!」

愛羅靜靜望着這意想不到的情況,這次安然無事,沒有捱打,但是阿婆找來了!她害怕極了,不僅怕被抓回去打得更兇,小姑姑頭髮被剃光的一幕更是經常浮現腦海的夢魘。那一年愛羅只有十三歲。她覺得自己沒有佛緣,也想起傳說中的爸爸:「反正妳們都說我爸是那種人,我也會是那種人,那我就是吧!」有了這種不顧一切的念頭,她想着:離開這裡,遠遠的逃走,再也不要回來!

愛羅從前跟阿婆去過臺北找大姑姑,這時能想到的去處就只有臺北而已。楊幫她借到的錢剛好夠買一張到臺北的客運車票。

大概是楊的媽媽去告訴了阿婆,愛羅坐上客運時,從車窗看見胖胖的阿婆連走帶跑地趕來。車子已經發動,就要開走的瞬間,阿婆趕到了。愛羅心快要跳出胸口。阿婆不斷拍窗子,她把頭低下來,不肯開窗,只想着:車子趕快開趕快開,再不開我就要被抓回去了!司機發覺情況不對,看愛羅還是個小孩子,他停下車:「有什麼話你們兩個趕快講一講!」愛羅忐忑開一點點窗,只見阿婆氣喘吁吁,話根本說不出來。她舉起一包東西,從窗縫裡塞進來,對司機喊:「好了,可以走了。」那司機說:「可以走了喔?」就這樣,客運起動開往臺北。

客運開上高速公路,愛羅纔有了真實感:我真的可以走了,真的可以!阿婆身影早已看不見了,這纔看看阿婆給她的東西。打開一層一層的大花布,最後是一小包東西,裡面塞着一疊舊舊的、亂七八糟的錢,五元、十元都有,五顏六色。還有一張紙,上面寫着臺北姑姑家的地址和電話。

愛羅想起其實阿婆是一個善良的女人。這一生她把當年阿公去世後所分到的遺產,四處佈施,只要聽到哪裡建廟缺經費,再遠都親自前去捐獻協助,有時她也帶着愛羅一同前往。阿婆會打她,但又一邊抹淚一邊幫她擦藥。淚眼婆娑的愛羅生平第一次領略人生的矛盾悲傷,她必須離開,又實在捨不得阿婆。

愛羅在電視劇《京華煙雲》裡的造型。(圖/愛羅提供)

愛羅到了臺北,連電話都不會打,好不容易打通了公用電話,劈頭就被姑姑痛罵一頓,問她人在哪裡?她已經得到消息了。阿婆允諾給姑姑錢,要她好好照顧這個從廟裡逃出來的小孩。

愛羅來到姑姑永吉路的家。姑丈開進出口貿易公司,生活還過得去,他們育有三個子女,書都念得還不錯。

現在愛羅得重新上學。「我在鄉下明明功課都是名列前茅,到了臺北卻被編進放牛班。臺北的程度不一樣,但我不知道原來城鄉差距是這麼大。」

她還發現獄中的爸爸跟姑姑有書信往來,他在裡頭需要錢。「他們又討厭又怕我爸爸,對我也沒感情,我們其實沒有血緣關係,感覺得到我在他們家是個麻煩。所以我雖然逃出來了,並不快樂。」

在姑姑家住沒多久,愛羅又跑掉了。

愛羅在電影《大頭仔》中飾演歌手。(圖/愛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