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鍾文音/父親的小小失敗史

父親的小小失敗史(圖/AI生成/何惠華)

我的年代,父親們都很忙。

經常只見到父親睡覺露出的腳板,或者他睡顛倒時只看見他的灰黑髮絲。起飛的男子心,帶着搭上富貴列車的妄想,一路北上。從此關於父親多是聽來的,主述者是我媽媽。她口中的父親,是變形的。她猶如說書人,父親隨着鈔票多寡在英雄與卒仔中切換,猶如歷經生旦淨醜。而愛幻想的女兒也因之浮想翩翩,誤把戲服當本相,以爲那由我母親一個人說書的故事就是我父親的全部。

沒責沒任,這四個字就此沾黏在我的腦海,像一尾飄蕩的小海馬在我的記憶迴路轉着轉着,轉成了一則謎。

童年夢幻,一天一天地過,喜樂不分。

父親的職業,我填上自耕農,照着祖父的職業寫,老師以爲我是田僑仔。後來才知道父親只是愛園藝,有種些菜,且地都是租的。照母親的說詞是地都是綁來的,我清楚記得她是用綁這個字,好像把生命與財產綁在對一塊地能夠生養的寄望。

一年又一年的颱風吹垮了收成,父親改去賽鴿,屋頂加蓋鴿樓,每到黃昏爬上頂樓,打開籠子,揮舞紅旗,我在陽臺望着瘦削父親在逆光中,一臉疲憊卻又隱隱透着希望成功的渴望,但桌上屢屢出現鴿肉時,我知道父親的賽鴿又失敗了。

我讀小三時也經常上去幫父親喂鴿子,幫忙打掃鴿舍。拿一把鏟子,把鴿子佇立的橫杆與平臺污垢沖刷掉,再把掉落的羽毛與食物和糞便掃清,喝水的盆子拿去水龍頭下衝洗裝水,裝上新的食物。一開始要親自用手餵食,建立信任。然後在還不能放飛時訓練牠們繞舍飛行,接着定向路徑的訓練,多次放飛。

黃昏放飛,這是我最喜愛的時刻,我會時而轉頭看看搖旗的父親,那是他最好看的身影,自信開心,瘦削卻精鑠,我時而仰望天空,看着翱翔的鴿子,心想牠們依着本能飛行?但父親教我仔細觀察,每隻都有自己的個性,喜歡衝鋒陷陣或總是冒險飛高或沉底滑行大不相同,鴿子隊伍在轉換方向有的搶拍當領頭鴿有的隨着氣流自在飛翔。鴿子齊飛,隊形清楚,同頻震動,乍看有如天空的流動黑雲,在氣流中轉飛着。仰頭看着鴿羣在頭上盤旋掠過,一圈一圈地飛繞着,有時羽毛會落下,被我撿起,成了我的鴿毛筆。

有熱切飛翔的,也有不想飛翔的,有飛得遠的,有落單的,有隻是站在鴿舍上佇足,彷彿在沉思。不知道父親的鴿子是從哪裡買的,是他賭贏了別人以鴿子抵債嗎?所以他養的鴿子都很弱,近親繁殖?他沒有養鴿的知識譜系,只有像對我一般,給予自由或者隨意養。多年後,網路大神給我的知識是快飛的是詹森系、抗逆性強的是布利安娜系

像是兩個俊男美女的賽車組合。不像父親養的鴿子,是志明系與春嬌系。土得很純,很正。

爲什麼放出去的鴿子會再飛回來?我曾經這樣問。不是自由了嗎?

後來父親爲了教我如何放飛,他跟我解釋了一個秘訣,說是養鴿人教他的,必須採寡居制,也就是雌雄鴿分離,然後在放飛前,還得讓牠們短暫彼此見面,以激發歸巢的慾望。

情愛大過於自由,少女的我看太多羅曼史了,看着天空翱翔的牠們,心心念念竟是歸巢的相逢。彷彿看見了未來的自己,竟感到哀傷。

我觸摸過一隻纖弱的鴿子,熱熱的,灰色的羽毛閃着幽光,小小的,很美。母親見狀立即要我放手,說那隻鴿子染病了。有一次回去參加婚宴,看到瘦瘦的鴿子肉擺在冷盤,看得我頓時跑去廁所大吐特吐。

父親沒有怪我沒照顧好鴿子,畢竟我還小,且父親跑去賭博好幾日。鴿子得了那時還不知道的什麼禽流感,毛滴蟲沙門桿菌,死了泰半,沒死的也讓貧窮者煮來下肚了。畢竟我還小。

父親後來改養了些小雞,說雞好照顧。鵝黃黃的小雞在燈光下毛茸茸,實在無法想像長大後的樣子。後來小雞竟一夕之間全死光。我之前就很喜歡聽鴿子說話,牠們總是發出嘰哩咕嚕的聲響,不知在交談什麼。但鴿樓蓋在屋頂上,我很難跟牠們說話,但小雞就不同了,就在角落的桌上,一盞小燈照着,我在小雞旁讀着圖畫書給牠們聽。後來母親怪我因爲老是跟小雞說話,所以小雞才長不大。父親在旁聽了,笑了笑,長不大也好,免得被吃了。

更大之後我想起這件事,才知道和小雞講話牠們無法專心長大。我好像突然明白爲何自己從小瘦小,可能太不專心長大了。知道這件事是遇到養魚達人跟我說無性別的魚無繁殖欲會專心長大,我跟着想起國中時每天晚上跟小雞說話的往事。

後來父親改種菜,他說不能養殺動物了,他改種蓮藕,田離家有好段路,我總不會跑去和蔬菜說話吧。但我還真有一回去看了什麼叫蓮藕田時,目擊滿池的蓮花之美時被震驚住,原來蓮藕是長在泥土裡,上面全開滿了蓮花。我那時已經讀了些詩,就自己喃喃自語起來,讀詩給蓮花聽。

好在蓮藕長得很好,被母親用檸檬霜洗得潔白,像是有着靜脈曲張但卻白皙的美人腿。

爸爸經年酗酒,印象最深是他總窩在陰暗角落獨自飲酒,喝酒很安靜。在我童年的畫面中,只有過媽媽打他的份,媽媽長年在武場,力氣很大。市集,年輕母親攢錢的小宇宙。但父親靦腆,是不斷被母親脅迫,他才也去市場跟著作了些小生意。母親的位置是在一家皮鞋店承租的店面前的騎樓。母親在那裡擺攤好幾年。我的第一雙也是唯一一雙手工訂製的皮鞋,來自於六歲。母親也幫父親在斜對面租了個攤子,父親就賣蓮藕,一籃籃的竹籃裡都是蓮藕

手工制皮鞋我捨不得穿,且媽媽沒有經驗,不知道小孩子一下子腳就大了,那麼美的娃娃鞋就變成標本了。

還沒上學時,我經常會想去找他們,第一次出現在母親的攤位前,她又驚又喜,接着她故意帶點生氣的說,找媽做啥?過馬路很危險啊。想想又詫異地說,妳怎麼認得路?小小屁孩膽子真大。我被媽媽趕到父親那一攤,她說妳就站在那裡,就會有生意上門,妳長得那麼古錐,記得眼睛要水汪汪的看着路人。我學着母親教的,結果父親很快就把整籃整籃的蓮藕賣掉了,反而母親的蔬果攤子整日沒有什麼生意上門。但父親賣得好,媽媽心情好,她去買了仙草冰,我總是納悶爲何她每次都喜歡買仙草冰,最多會換成米苔目之類的,這些都是小孩子不愛吃的,因爲黑黑的,看起來很可怕。我喜歡吃蜜餞四果冰,媽媽卻說很髒。但我從小就是視覺系的,美麗的東西(包括食物也要色相或擺得好看)總是吸睛。媽媽不重視視覺,重視味覺,實務派。爸爸只重視香菸酒,他不吃,他在廊下抽菸,我看他眼睛看着遠方,吞雲吐霧時像個半仙人。

我吃了幾口,其實也不難吃,黑糖水注入仙草,有一種獨特的氣味。邊吃着媽媽邊傳授小女孩如何過馬路,要訣就是得緊緊跟着也要過馬路的大人步履,偷偷抓着婦人的衣角也沒關係,免得被車不小心撞了,散赤(窮)人無本錢受傷。或者妳等會就坐妳爸爸的發財車迴轉,別亂跑。

心裡苦的時候,會想起還沒上學時我像是市場小魔女,在窄窄的市場兩岸跑來跑去,我跑攤,看哪邊生意差就跑去幫忙。大學時在臺北夜店跑趴,我經常有童年跑攤的畫面跑進來。

生意好時還可以吃到母親帶我去市場買的陽春麪或米粉湯。

父親也不太吃,母親常罵他抽菸就飽了,喝酒就夠了。

市場的麪攤生意好,老闆娘可以快速記住每一個人點什麼。麪湯之外的黑白切與油豆腐炸蝦紅糟肉雞肉卷,我吃着面卻老盯着小菜,母親不點,她說貴森森。食物是最佳的回憶引線,市場讓我想起他們短暫在市場兩岸賣蔬果的時光。

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回和母親一起在麪攤吃米粉湯加滷蛋,母親等不及我如貓食的吃法,說她要去標會,先走。我看她掏錢結帳,就放心地吃着。快喝完湯時,攤位老闆娘忽然臉越過湯鍋說,妳媽媽少給滷蛋的錢喔。

我聽了很害怕,摸摸口袋又沒錢,心想怎麼離開攤位纔好?老闆娘卻沒有轉過身洗碗,我也僵着,故意很慢很慢地喝着湯,直等到一見老闆娘轉身時,我立即低身偷偷從攤位溜走。後來老闆娘當然是跟我媽媽要那滷蛋錢,媽媽還以爲我身上有父親給的零錢呢,說完又怪那老闆娘,我們是常客,送妳佇個小屁孩一顆滷蛋有啥關係的,討幾塊錢討得像欠幾百塊。那個老闆娘我印象也深,因爲她有個綽號叫末鼻,鼻子很塌的意思,她的身形和讀小學的我差不多,後來才聽母親說這老闆娘身世可憐,鼻子塌是因爲被養母用鞋子打而擊中了鼻樑。爲此,母親常帶我去吃,希望多給末鼻老闆娘一些生意。

盛夏時光的童年,夜晚到來經常是睡在冰涼的石地板,不知不覺就度過了酷暑。小孩都很喜歡打開冰櫃,臉往沁涼的煙氣探尋着,眼睛盯着各式冰品,夏天也老是開冰箱,彷彿冰箱是夏天快樂的泉源。

我童年吃冰品可比吃西螺米和濁水溪西瓜還多。吃冰的回憶充滿情節,纏繞着獨特的人事地物。因爲小學老師名字叫「財發」,頗有才但也愛財,不僅課後開補習班,且還投資一家冰棒工廠,因此學生們自然就成了他的客戶。每回上課都必須買冰棒捧場,以討老師歡喜,也討自己的舌尖開心。

後來父親有陣子蓮藕田被地主收回要賣掉,頓時沒工作失業,他還去了小學老師開的冰工廠工作,這是我小學畢業後才知道的事。

回想當年在教室吃的冰棒,竟是父親打工做的,突然覺得辛酸。想像瘦削的他在簡陋的鐵皮屋工廠,用染料加甜水灌入細長的塑膠管內,然後放入冰櫃結凍,不斷重複地灌入冰入,每支冰棒看起來都像是參加偶像演唱會的螢光棒,顏色繽紛可喜,那些食用染料常從工廠流出,把泥地染得紅豔,像是夏日河牀上的落日。

然後老師一早用摩托車載着一桶桶冰棒,分給幾個高壯男生幫忙扛着,男孩沿着班級販售,下課時間,走廊到處有人吃着冰棒,低年級的小孩總是吃得雙手糊黏黏,大一點的男生則邊吃冰棒邊嬉鬧着,把白色制服沾染得如潑墨畫。至於沒錢買冰棒的,就只好乾瞪眼,直看着冰棒流口水,恨不得偷父母零錢好買一根來舔。

我那時候以爲我成績好所以老師才常給我免費的冰棒吃,我不知道父親就在老師的工廠裡當廉價勞工,我吃的冰棒就是他做的。

小時候偏愛吃柔軟甜滋的冰淇淋,就像第一次和父親一起去小美冰淇淋店吃香蕉船所種下的美好經驗。

爲此牙齒常吃壞了。

童年某回過年父親和母親吵架,所以我沒和父親回南部老家。就和留在臺北作生意的母親過年,禁不起我一直想外出的鬧着,她帶我去臺北新公園,但疲倦的母親很快就坐在公園椅子上打瞌睡。我一時無聊,穿過公園旋轉門,向小販買了兩球冰淇淋,冷不防卻在拿冰淇淋轉身時撞到一個女人,兩球冰淇淋頓時落到地上。女人還罵了我死查某囝仔,弄髒了她的美麗衣服。我不敢擡頭看她,只是怔怔地盯着冰淇淋在地上逐漸被陽光蠶吞而逝。然後我在那攤融化的冰淇淋,彷彿看見了父親的臉,鵝黃黃的,像是生病的樣子。我坐回打盹母親的身旁,無意識似地跟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的母親說,剛剛我看到爸爸了。妳酣眠作夢喔,母親的手還摸了我的額頭,看我是否發燒說囈語。

他生病了,我又說。

妳真的發神經,囝仔新年說啥鬼話。走,返厝。

回憶起父親,時間總是變得很鈍,因爲太遠。回憶起父親都會連帶想起母親,女漢子的母親使得父親像是個男娘子。

回憶起父親的失敗史,很多年後等我也長成一個歷經風霜的女生時,我才知道歷史早在他的父親,也就是我未曾謀面的祖父的家族失敗就開始種下了。父親沒讀好書和他從小失去他的父親有關。而我的母親不知如何當好母親也從她出生就失去她的母親有關。一個失志,一個立志,男弱女強,陰盛陽衰,也開展了我的生命,我表面像父親,內裡卻是母親。

父親沒有等到這個經由他的生命所誕生的女兒成爲提筆者,在我從童少時光就因失志酗酒而訣別,如鴿遠翳。

但他把鴿子腳環的桂冠留給了我。

沒有父親的女兒,塑造我長久以來長成了隱形穿裙子的漢子。

溫柔得像是鋼鐵蝴蝶,吃着軟綿綿的冰棒時,會想起父親在製冰工廠的過往,過着還不老就已黃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