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陳義芝/山坡上的紅磚屋

回返八卦山坡的那棟小屋,那年我就讀彰化中學初中二年級。

山坡上的小屋是一棟紅磚屋,與馬路地面相距約三層樓高,向南下望,一條溪流麕集了十來戶人家;北面是密生相思林的小山,向西延展至山坳處開出一條小路,通往我上學的大路。家門出入須靠一條破損的水泥階梯上下,並借道一座軍用車輛保養廠空地。軍營當然管制,但這棟房舍除此之外別無出口,1960年代,軍方也就彈性的接受了這戶居民的日常穿行,只是每一次進出都得受荷槍守衛注視。穿着學生制服理了光頭的我,或與守衛目光相接,或埋首快步通過,懷着一絲受寬容的歉意。

三間逼仄的小屋坐落在邊坡的一塊平臺,門前一棵鳳凰樹下,母親種香椿、朝天椒,夜晚父親擺一張跛腳的藤椅乘涼。小孩很滿意這居所,相較於之前住在伸港鄉泉州村的土埆厝,溪底村的竹編屋,不到兩萬塊錢購買的磚屋給人的感覺踏實多了。正屋左後還生出一間更小的蝸居,約兩坪大,緊貼山壁,成了我的書房。

住進彰化市,我不再像小學階段瘋跑在鄉野,掏鳥蛋、捉蟬、釣青蛙,雖然風中驚飛的鳥叫,玩伴滿手破蛋腥黃的氣味仍在腦海。我也不滿足於母親講的巧奇寃故事,開始利用學校圖書館翻閱報紙,探索外面的世界;更借大量小說像《東周列國志》、《水滸傳》、《兒女英雄傳》、《基度山恩仇記》、《俠隱記》回家看,這些書名,一輩子不會忘。黃昏下學,則急匆匆跑回家聽收音機的廣播劇,最記得的是臥龍生的《飛燕驚龍》,百餘萬字的武俠小說,我用耳朵讀完了它。十三歲的少年想像劇中主角楊孟寰的俠情、朱若蘭的美貌,連結江湖九大門派及祈連山的蒼茫雲海,一定對我的心靈點燃了不滅的火種。

幾乎是同一時期,我在彰化市公園路邊撿到《玉釵盟》第一集,也是臥龍生的武俠名著。當年武俠書裝訂成一小冊一小冊,在租書店以一冊五角價出借。這冊遺失在路上,有幾頁殘損的,我猜是公園路盡頭「榮譽國民之家」的老伯伯不小心掉落的。看了開頭,我立刻着迷,渴望知道下情,於是省下中午的便當錢,陸續將《玉釵盟》全套借來看了個夠。至今仍記得第一回目的篇名「徐元平夜探少林寺」,心中烙印下揹負血海深仇的他,如何以了得輕功飛越少林寺高牆的情景……

當年的我不會預知後來走的路,回想這一時空節點,確實開啓我對語境創造的感知,教我思索人間恩愛、流離、哀痛、命運或追尋等課題,算是我的文學啓蒙,爲下一階段十九歲參與「後浪詩社」,嘗試寫詩寫散文,鋪下第一塊磚。

後浪詩社成立於1972年九月,此前蘇紹連邀了洪醒夫、蕭文煌等人開籌備會,地點就選在我家。紹連住沙鹿,醒夫住二林,文煌住社頭,彰化市居其中,作爲南北相聚的地點滿適合。我一直感念紹連、醒夫在我寫作青澀之初,對我的鼓勵。蘇紹連詩作的驚異效果,給了我對詩的直覺。洪醒夫聽說我北上參加復興文藝營,特地坐五個小時慢車遠從彰化來淡江文理學院探望,爲我打氣,入夜還拉我去淡水街上小吃,而後他再搭超過五個小時的慢車返回彰化。他曾棒喝我寫作要嚴謹,說一個拿筆的人「在燈下要守得住」,那是作者對精神的高度期許,對文學的強烈之愛。

山坡的紅磚屋建築簡陋,我之所以懷念,因爲那裡讓我發現了文學,我開始有了思緒與意識的烹調,有了酸甜苦辣「愛上層樓」的調味。我傾聽壁虎像鳥叫,或像打樁震動的叫聲,不知牠正傳遞什麼暗號;看見紅臉鴨神氣地搖着屁股走路的姿態,不免聯想人間存在的可笑或無奈的關係;凝視飛蛾繞着昏黃燈泡,感覺燈泡搖晃起來形成一座光的大海;春夏之交,香椿長出新芽,我也能憑空嗅得似有若無的香氣,想像香椿芽炒蛋的滋味。

早晚有了孤獨情趣,有時坐在院子裡等父親下班歸來──那幾年他幫彰化高工看管腳踏車──暮色將臨之際,他在對面另一山頭的綠樹叢間現身,人影從木末蜿蜒往下……父親是時代的孤兒嗎?年少的我,對身世懵懵懂懂,感覺不如一陣不知從何飛撲而來的蟬噪。馬路上的行人、腳踏車、軍用卡車、流浪狗,一一入眼又溜走,由左向右或由右向左,我將那些移動的東西凝望成慢動作,於是和天上飄飛的雲一樣,帶有詩意。

居住在彰化,正當三歲至十九歲的成長年紀,嘴上開始長鬍子了,青春痘也蠢動着窺視,像危險的維特的愛情。一個更大的世界,無聲在召喚我。

當年,山下的公園路只有前半段住有人家,過了一個偌大的陸軍營區往道路的尾端走,路面愈來愈窄,兩旁依舊是芒草佔領的荒野。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那裡偏僻,當我散步,眼所見心所想,到處都是風景。

一晃眼時間過去了五十年,偶爾我會想起初中畢業前的事,若不是正屋後頭那間蝸殼般的小空間,提供我一個隱密的日夜攻讀的環境,我極可能還晃盪着度日,被課業拖着走;如果進不了師專,自然就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也許我會跨入理工的學習領域,也許會找到賺錢的方法,但一定不會擁有桃花源般想像,所謂真與美的心靈居所,像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