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凌拂/歸山(下)

圖/AI生成/柳佳妘

三、山人大有所爲

倒是學生自他家陽臺移來了一株香蕉樹,香蕉稱樹,樹身其實空而無實,既空而有,也算入山大有所爲植種的第一株植物。

剛入住時,山屋無紗窗亦無紗門,門戶洞然一開,人在屋裡啜飲茶湯、咖啡,蜻蜓、蝴蝶、蜂、蛾全來穿堂,尤其蜻蜓,箭矢一般如疾風馳來劃去,盛夏夜甚且有迷航的蟬,薄翼撲得煞煞響。山窗簌簌,萬物來集,無疑這是我的《創世紀》。

山上居民住屋多半門洞大開,紗門紗窗是後來建構的產物,亦是人類嬌養畫限遠離自然的不自覺陷陣,外加鐵門鐵窗已爲不可缺的伴飾,文明桎梏愈漸愈深終至不再想自拔。

山門洞開,貫穿的是屋宇間的氣流,蜂蝶蜻蜓亦時有奇妙,牠們是擁翅的自由飛翔者,天空恁大,也不時誤入異路,穿入客堂彷彿進入關隘。我隨任牠們來者是客,無庸擔心在此會慘遭撲擊、驅離,唯是,進得來有時出得去,有時困住了。一回澤蛙跳入室來,這太不適合牠的生存場域,因於急着爲牠脫離誤區,反倒迫其急遽遁入水泥槽座狹縫,從此我在屋內沒再看過牠。好生記掛。牠吃活食,卻不招自入,此下失了獵場,縱有蚊蚋,飢不足餐,何時風乾,只怕見時成了枯骨,只能盼望牠進得來也出得去!

隨着室內室外溫差,氣流鼓動,萬物被席捲,一如人類,都有盲目而渾無所覺的時候吧!

蜻蜓被稱爲空中霸主,我曾在科博館看過牠的飛行慢動作解析,四葉薄翼各自獨立運轉,每一葉都有一片專門操控飛行的肌肉,可以定點上下左右隨意所欲的急轉,地球最會飛的動物,續航力強,一隻翅膀仍能飛行,人類飛機的模擬來自於牠,可大不如牠。複眼三百六十度視角,一秒可視二百圖像,攔截獵物,一天可吃上百隻蚊子也吃同類。

世間萬物各有稟賦,我屋裡走動,在牠的複眼裁分下,不過是一團模糊的色塊,微步挪移,於牠不出一場色塊的扭曲和拼貼。牠不動的時候比我更安靜,四翼向前抱頭,生魂出竅了一般。牠的定格是我的異質星球,那複眼裡閃着我不認知的奇特的切分與疊復。曝露在複眼審照世界下的我,隨牠裁分、拼貼無所滯礙,但是複眼族闖在關隘,很難想像蜻蜓強勁的大齶陷滯於此無功可用,無有獵物撕咬,不知其所然的失序。遙憶自己童年的田野,徒手捉將,猛力摔掉,我是狠狠被牠齧咬過的。蜻蜓獵蜂獵蝶也獵蛾,但蛙是牠的天敵。一物剋一物,奇的是關隘狹處,未出去的蜻蜓蝴蝶蜂蛾之屬,物物各有蟄伏,據守一處不相騷擾。倒是我隔時打掃一次,這些小物生命或一週,或月餘,青蛙之外,掃過的殘骸時有多種,蜈蚣、馬陸、鍬形蟲……方舟裡必然的萬物,一樣不少。無盡的輪迴來來去去,隨任展現,生生死死,大化從來無有言說。常有少年朋友懼怕昆蟲,其實那又何妨,少見而已,說起生命,牠們是我們的縮影,比我們更簡淨單致許多。

夏日一小青蛇自戶外遊過,草間逃竄,滿是對人類的不信任。我曾與長蛇互不擾動,寧和錯身,最完足的相遇是更早前的一段山居經驗。那時我在山間任教,課後與稚齡小童踏山,野蔓荒徑一行三人我殿後。走着走着,我見一長蛇橫出,第一小童行過時距離尚遠,我未出聲,待得更近,第二小童天真雀躍並未察有異狀,既相安我亦無需大驚小怪,長蛇怡然無聲自二童身後交錯,自我履前穿越,渾然無擾怡和天成。大和無聲,兩廂寂然至美的交錯穿行。大自然中居止,山間水涯放曠,人類對蛇的誤解,以及太超過的本位主義,很難想像還有這樣切近的道途相遇與相忘。

那時我對草也恣縱,黃花酢漿草沿着牆隙一路野蔓長到屋裡,小黃花、一葉三枚心形,我在其中找尋一葉四枚的幸運草,居止山野自見自的況味,人與物同,與萬物無別。

而今匍匐扣門的是火炭母草,它將穿過野蕨自來。纔打理過的門口無聲無息長出了一叢小毛蕨,隨任它,便將會漸漸展成羣落。不用說,蕨類總予人蕭荒遠古的想像,我尤其喜歡筆筒樹、桫欏之屬,這些高大的樹蕨我希冀它沿着小坡面,若能一路串連成林,日日歸家,彷彿穿過遠古,一切滅絕的都還有種種重新的可能。

野居的氣派在戶外,樹離我很近很近,就在眼簾。天是空的,很遠很遠沒有盡頭,這就是窗口。

歸山不再佈置傢俬,之於擁有的,已漸無所羈戀與拘縛。現代人太多的糜費物,能施已施,實用而匱缺的由四下友儕處撿拾而來,說是汰舊換新之物,其實都新得很。商品不斷出新,是另一種隱微的綁架和剝削,甘於陷溺的消費,不自覺的渴望是毒。

時人多問我:住山吃什麼?友儕來時謂我:「哇!你這兒野菜採不完。」隨任大化,大有所爲是無爲。我們會走,來者會老,可以放心的是這世上要永遠爲後生留有位置。勝事不空唯自知,歸山無懼埋骨,只爲重回我萬有的來處。

性本愛丘山,當是許多人的本懷。「穿花蝴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曾有一媒體大老訓示旦旦說:「處城市亦仙。」大隱隱於市,吾棲於野,是小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