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凌明玉/做洛神花蜜餞的好日子
夏日大暑之後,籌建經年的鄉村房子,終於完工,初次走進農舍一樓,空蕩蕩的客廳和廚房,我想起了小學開學時空曠的教室,那時老師會讓我們一起去倉庫幫忙搬課桌椅。
現在的鄉下人家正是剛剛長成小學一年級的模樣,有高度,有肩膀,準備好文具和書本就能開始展開作息,想來造訪鄉下人家的朋友總問:還缺什麼呢?
實際上,鄉村生活簡單有味,什麼都不缺,又好像還缺點什麼,也說不上來是什麼。
田邊洛神花訊頻頻,秋日剛來J便唸叨要空出時間,好好將這一季花朵盡數留下甜蜜。心想,得排開城裡瑣事,既是瑣事亦不得急躁,仍要一樁樁安撫。
嶄新的鄉下廚房,約莫有城市小廚房四倍大,等同城市臥室規模,敞亮清潔的空間,我卻始終找不到熟悉的位置。
真的可以這麼奢侈嗎?
簇新的廚具和鍋碗瓢盆進駐後,開一頓飯是新鮮,從田裡挖來一篷篷福山萵苣,自菜葉縫隙冒出翠綠毛蟲是新鮮,做菜會被忽然盤旋的金龜子全程監督也是新鮮。
久居城市的女子我,習慣在一坪大的廚房和簡陋的廚具挨挨擠擠,打開廚房的後門,觸眼所及也是盎然綠意。隔壁大伯家的兩棵香蕉樹垂掛着結果累累的兩大串綠蕉,只要伸手就可以摘下,更遠一些是他種植的幾排當季蔬菜,沿着排水溝邊長滿了銅錢草。
前後門打開,溽暑的夏日,陣陣攜帶草葉香氣的微風在農舍浮蕩,我想起了城市裡悶燒鍋一樣的家。
真的可以這麼奢侈嗎?
我們真的擁有鄉下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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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J就預告今日有得忙,會讓我腰都直不起來,因爲所有的洛神花都要趁鮮採摘一起清洗,分離花朵和種子,預備做幾罐蜜餞。
一早起牀,果然看到整個廚房盛放着一盆盆洛神花,此生初次目睹偌大水槽變身爲巨大花器,亦是無比新鮮。
轉開水龍頭,水嘩嘩地奔流在同樣比城市小廚房雙倍大的水槽,格外痛快自由。來到鄉村,彷彿長久蒙在眼前那層霧忽然散去,事物的輪廓原來不是過往所理解的那樣。
洛神花在乍冷猶寒的三月初播種,尚未滿開前彷如紅燭火,約莫九月下旬便可察覺每株棲宿的枝條,鳴放着七八個小鈴鍾,告訴農人花都開好了。
附近農人總任由花枝歪斜躺臥田邊,或許,於專業者落花是自然,凋謝敗落,化爲春泥滋養土地,我們卻執着將這一刻的甜蜜留下,一朵也不能少。
洛神花躺在手心,花是搖鈴小鐘,催老師下課那種手搖的小鐘,木製手柄,中央有一小擊錘,輕輕搖晃會發出不驚擾人的尖銳,宛如從遠方籠罩着霧氣的小路,有輛單車徐徐靠近並響着車鈴的聲音。
搖晃的小花鐘,浮沉於水碗,一朵朵喚醒舌根酸甜滋味,秋天的瑪德蓮那樣,叫我們如何能嚥下往日回憶哪。
每一次都小心地將花握在虎口,手執麪包刀,不銳利的刀鋒沿鍾型花朵徐徐環繞一圈,紅豔豔的花朵咚地點頭墜落於瀝水籃,手指方能安適而退。但剛纔花瓣內緣,卻突然涌出成串的紅螞蟻──我不由喊叫出聲,心下一顫,彷彿蟻族細小節肢全在指尖齧咬。
我本能跳離水槽邊,拋開面包刀和花朵彷如從潛艦撤退的士兵,紅螞蟻離花奔竄,只見餘下的鋸齒狀花萼還緊緊託着渾圓的蘋果綠種子,它亦不知前一秒花瓣宇宙已然翻覆。
蟻族沿着水槽光滑的不鏽鋼表面放射狀逃去,或者,並非逃,是沉浸於花蜜後驀然警醒也說不定。螞蟻交頭接耳,誰記得返家路線,誰又想起留戀花鐘漫長的時間,曾以爲的甜蜜,原來是險境,已經跑到窗臺邊上的一隻紅螞蟻這麼說。
適才激昂呼喊,還是引來J探問,建物空曠帶有天然迴音,想必恐懼也被放大分貝抵達彼處,我朗聲回說,沒事,只是螞蟻。
瞬時,J的笑聲也回送到此處,他總笑我怕蟲怕髒,怕這怕那的,怎麼能適應鄉村生活。腦海不自覺又浮現那句「還缺什麼」,我以爲那是宅在城市樓房的安逸順遂還盤旋身心,遲遲未將鄉村房子填滿的緣故。
又思及,藏在花心的蟻,剛纔也不曾有齧咬人的念頭,是貪圖甜蜜的我瓦解了共生的循環。其實,不只螞蟻,還有白色橢圓蟲卵寄生在花瓣內緣,製作洛神花蜜餞時,總要一朵朵細細檢視,發現緊緊貼附的蟲卵,總要辣手摧花,細瞧赭紅厚實的花瓣,覆有縷縷繩狀紋理,一花真有一世界。
一朵一朵,將花填充玻璃罐,一層花一層糖,花魂不死,因爲它們已經好好地接受了注視,透明罐子裡的時間,也說明着,這一季長成的美麗。
凝視着攜帶軟刺的種子,曬乾後裂開的蒴果,可是下個花季的希望。
想到久未聯繫的南方家人,四散而居,也像蒴果五分爲治,各自生活。若是,將做這幾罐蜜餞的時間,耐心地和父親講講電話,再和母親視訊求教作法,我們的關係是不是會更親近幾分?
捏着柔軟花瓣出神地返回童蒙被遺棄的時光,此時,一隻瘦小紅螞蟻忽而從水槽底部穿越殘渣鑽出,迅速攀上手腕,抵達裸露手肘,癢也從心底陡地升至喉頭,不容思索,手肘瞬間傳來尖銳針刺的痛感──沉靜兩秒,遂以一枚破裂的花瓣盛起牠水滴狀的尾腹,推開廚房紗門,眨眼瞬間,蟻族已隱沒泥地葉叢。
賈平凹曾說:「人既然如螞蟻一樣來到世上,忽生忽死,忽聚忽散,短短數十年裡,該自在就自在吧,該瀟灑就瀟灑吧,各自圓滿自己的一段生命,這就是生存的全部意義。」
如此一想,心上仍爬搔着癢。返身回到水槽,繼續整治洛神花,紅焰如火的花瓣在奔瀉流水中浮沉,反覆淘洗也反覆思想,好像還缺點什麼呢?
缺的是……長久以來駐紮在心窩的恐懼,不時從時間縫隙鑽出來齧咬吧。
手中花事暫歇,脊椎和肩頸,痠疼與僵麻緩緩充溢身軀,以熱水汆燙晾曬的洛神花瓣上水滴流轉,投影光的倒影,瞬息化成霧。
日光斜移,透過紗窗網格切分成密集光束,打開廚房後門,大伯家栽植的香蕉樹又來打招呼,扇葉掩映中竟瞧見遠方炊煙縷縷。趁着天光,該去採些芥菜和茼蒿做晚餐,來到鄉間,可不能再倚靠超市和外送熟食哪。
前往菜圃途中,餘光瞥見螞蟻列隊沿排水溝往田壟前進,泥地底層有牠們歸返的路線,始終有來處可去。
手上沾帶泥土的菜葉沿途灑下星點痕跡,彷彿告訴我,我也有條篤定踏實的回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