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馬尼尼為/在臺北畫畫(下)
《我生來是夏天》書影。(圖/馬尼尼爲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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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的藝術家,我放棄成爲藝術家了。我早放棄了。那些教人看不懂又拿天價數字的作品。但那也是人家的事。人人有命,有些人就出生在羅馬。我們還在條條大路通羅馬。那些人一出生就到羅馬了。羅馬我也去過了。我也沒和別人說。也不能說我放棄成爲藝術家,應該是我沒當成藝術家。進不去這個圈。只能自己偶爾畫畫。和老玻璃也不用多說了。他也是靠父母。靠了很多。我沒父母靠。我父母不讓我靠。我就剩自己。還要被別人說不好相處、孤僻、沒朋友。
長這麼大了還在畫畫。還以爲自己是小孩。還在做這些不賺錢的事。那些人就這樣說我的。人生也有限。老了就沒力氣畫畫。每一年最期待的是畫畫布。每年畫十張。不能多。畫布佔體積。成本又高。時間也投入多。也不好賣。積在家裡要空間放。是故一年十張。或是兩年十張吧。反正有畫展時就是十張。畫布慢慢加大。從三年前開始畫十號十五號。去年底叫了二十五號三十號。十張到現在還在修修改改。前兩年賣不出去的,就再拿來畫過。
我不畫草稿。畫布常是塗了又塗。改了又改。管他的。我不做美術系那套。全部畫錯的、不喜歡的都可以塗掉。全部都可以被塗掉。一定要有這種想法你纔會自由。今天我沒把燈開到最大就開始畫畫了。把餐桌上便當盒帶來的橡皮筋收一收後就去畫畫了。
要把自己安靜下來的最快方式,就是去坐在畫布前。我畫畫的時候就聽到了那隻貓的呼吸聲。穿透我身體。我就看到了那隻蜜蜂飛進來。看到牆角裂了一塊。水泥屑掉出來。我感到那些強壯的生命在我指尖。那些說不清楚但強盛的生命。就算在睡覺也有的生命力。就算不洗澡也發出原始香味的生命力。這種從頭到腳的生命力。我爲什麼要畫畫。因爲我的阿美在每一張畫裡。她是最永遠的存在。因爲我真的被逼到無處可去了。除了瘋狂靠近貓的身體。我只能去到畫布裡面。
我畫畫的時候我媽媽就來了。看見一個一無所成的女兒。永遠長不大。像個孩子任性的在做事。滿地的未收拾。我沒想過要和她報喜。從沒想過自己要有什麼成就。我的頭腦無法有這些。我來畫火吧。一把一把的火燒掉那些人。我的手我的臉碰到阿美的時候她就進去我身體了。我們一碰到彼此是又圓又亮。通電成了發熱的大燈泡。我就熱起來。就有了力氣。我借用這些動物的身體在活着。我喊她的聲音就像喊我媽媽。
我常在想我媽媽會如何整理這些。把我全部的紙張作品整理好。讓我媽媽的手附身我的手。我的手以後也會跨越時空進入我兒子的手。他可能不知道。這十年來我所做的是一個單調極致。每天固定在一個方形之間來回。昨晚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八點就進去睡了。
帶兒子去賣畫,就在我和對方寫價格時,他說,這個只有一張,爲什麼要賣。這句話刺了我。一直到回到家,我才說,畫當然是要賣的,留着我也沒用。
我想好好的沉迷於畫畫。那樣不顧一切的塗抹。畫壞了就是一張畫布而已。
老玻璃來臺北都會來借住我家。來借個房間睡覺。一起吃個飯。因爲他總是來我家,所以我正在做什麼也都被他看到。我家裡畫布滿地的狼狽樣他也看到。動不動問我要不要去找工作總是讓我很氣。我忍不住透露我的年收入好讓他閉嘴。說明我在家看起來沒有在做什麼,但還是能掙錢的。至於我真正的家人,反正我也不靠他們,他們也不靠我。我就成爲別人眼中的窮人沒差。
我不明白我打這一大堆的廢物要幹嘛了。寫廢物論嗎。自己欣賞那些畫。連牆都掛不下。一開始就說我家裡沒牆了。臺北這裡人人都要有靠山、有背景。空間不是沒有。你要有門路。我沒門沒路。只有自閉。人家問我,你爲什麼要去撞別人的牆。我沒有。我就去丟石頭。丟了就跑。
真的看到一個人哪都不去關在家裡畫畫,每個人臉上都會有問號。那個問號就是誰在養他。
爲了生存,我也硬起頭皮教畫畫。很少堂。不是每週都去。有去纔有錢的。我常在他們身上看到年輕的自己。原來有這麼多人和我一樣。心裡想的是,要是全部人都想在家畫畫不去上班,那這國家不就完了。這國家就靠畫畫的人行嗎?好命人家才能養出這種社會的叛徒吧。好命的國家才養一堆畫家吧。
大量的冬天。大量的垃圾。大量的颱風天。變化多端的天氣。畫畫的時候把自己關起來。把你的苦像經血一樣排出來。和貓一樣靜靜的坐在這個世界的地板上。我打掃自己的文字。打掃自己已經沒有乳汁的乳房。變成那種底部裂開的果莢。準備在風中炸開。掉進土裡。
●本文選自新經典出版《我生來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