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馬尼尼為/在臺北畫畫(上)

圖/馬尼尼爲

在臺北我的房子沒有牆。沒有牆可掛畫。家裡的四面牆被切成七八塊。一面是壁櫃。一面是神臺。剩下有牆之處,全被靠上了書櫃。高的、半高的、矮的。矮的上面又被我擺上了收納箱。收納箱上又擺了紙卷。我畫水墨畫的宣紙。一卷一卷用塑膠袋包着。餘下的牆,一個是櫃子的側邊,我只能貼幾張剪下來的圖。還有六分之一的牆,拿來靠我的書桌。這樣全部就沒有了。

我去便宜店買了兩張毯子。那種人家放在廁所外面擦腳的毯子。兩張拼在一起。我坐在上面畫畫看書。沒有沙發。擺不下沙發。被我拿進去房間當牀用了。當我的加大牀。拼在我原本的單人牀旁。每天睡覺前要去推一推,讓它們倆是合攏的。擺不進書櫃的書、待回收的書,就放地上一疊一疊,七八疊了,變成直立的貓抓板。我的假媽媽會去拉長身體抓它。書是不容易倒。還耐得住那些貓老愛往書角刮臉。臉癢了就找本書蹭一蹭。書多的是。要把書當牀、當枕頭都隨便牠們。我就像個老變態鼻子老往牠們身上貼。

我就在沒有牆的房子畫畫。我大學同學老玻璃又來我家借住時對我還在畫畫很詫異。現在還有人在畫畫嗎?你賣畫嗎?我不太想回答他。有啊,你去看那些畫室。還是收了一堆學生。花錢去畫畫的還是一堆啊。特別是臺北。我總感覺畫畫的人口比例可能是世界之最了。動不動都會遇到覺得上班很痛苦、想辦法要畫畫的人。

我現在用的還是半麻、三分之一麻、二分之一麻畫布。學生時期用的是仿麻。我是慢慢遞進,都還不敢一下用到全麻。結果買完畫布出來,看到那些業餘的週末班,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什麼都比我專業,竟然用的是全麻。那下我好挫敗,我一個美術系還沒用上全麻,人家要用就用了。我在窮什麼。說到仿麻畫布,家裡還堆了一堆之前的、畫過又沒滿意的,放十年了,我沒丟成功。有次抽出一張來塗掉重畫,可自從畫過全麻畫布後,仿麻就真的很智障,很想丟了算。可丟不下手,又生自己的氣。

我還是患窮病。我去買的是三號畫布。因爲零到三號的價錢一樣。所以我買了那範圍中最大的。四號五號價錢一樣。所以我買五號。我都買小小的。越大越貴。加上我這房子根本沒法畫大畫布。去國外看到人家畫整面牆那麼大的畫,那些大畫,不是一般人畫得起的。這畫要怎麼包裝怎麼搬運。這都不是一般人吶。我的畫布不超過五十號。因爲再大車子載不下。叫卡車那要很多錢。我根本沒叫過。

要把畫搬去拍照存檔,也是一番體力。光是一張張打包好、光是找氣泡紙、把家裡全部收集的那些包貨的氣泡紙,一塊一塊找到合的尺寸,不夠大的又用接的,用膠帶黏起來。光是包好全部畫,已經至少一個小時,接着因爲只有兩隻手,我要捆成兩紮。讓自己好搬上下車。還要叫一臺後車廂夠大的車,我永遠搞不清那些車的型號。來回計程車費要七百多。搬上去拍畫的工作室。讓拍畫老師一張張拍、一張張調整。接着又一張一張包回去,捆好,又搬去路邊叫車。回到家又要搬兩三趟上去。一個人的體力,就只能這樣。畫些數量不多、尺寸也不會太大的畫。

若是能自己扛的,我就不去坐計程車了。要搬到捷運站,坐七八站,出站後又要走二十分鐘纔到攝影工作室。拍畫老師看我這樣,每次要和他砍價,就算我半價。看我走這麼遠捨不得搭車,就說下次到捷運站,他可以去幫我搬。我覺得我好像畫畫的乞丐。

老玻璃又說,你怎不去申請工作室?小李那邊用學校的工作室。我說,我不用去工作室。我要和我的貓在一起。我的貓習慣這裡了。每天五點要接小孩的人、每天五點後就沒有個人獨處時間的人,要工作室幹嘛呢?光是車程來回都耗掉兩個小時了。

老玻璃又問,你畫有賣嗎?這又問到我的痛點了。也不要問我賣多少錢了。我越來越不想和人類浪費時間。那些老用金錢價值在衡量一切的人。那些老要比較或是炫耀誰多有成就誰賺了多少錢的人。我統統不想管。我只是因爲想畫畫。但這句話我說不出口。我不能說出這樣任性這樣自我的話。我必須有家庭有社會責任。不是說想畫畫就每天在那裡畫畫。什麼都不用管。

所以我美術系畢業十八年以後纔開始畫畫布的。沒有人像我這樣。也沒有人還在畫畫。除非他已經是畫家了。我是自己假裝的畫家。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當中,只有六十天我會假裝自己是畫家。這樣已經夠了。在臺北這地方苟活。我對臺北的壞話很多。都被我的貓吸收掉了。在臺北我不厭其煩的去畫畫。去寫那些不討喜的東西。那樣專心的神經質。把自己壓縮成一本本書、一張張畫。

老玻璃來借住我沒有很喜歡。那會破壞我的獨處時間。但一年一兩次也就算了。他會來臺北做美容手術。我沒有問過他做了什麼。在老家做會被他媽媽發現。這次他說是來送他朋友最後一面。我也沒有多問。後來他自己說的,朋友不到四十,在睡夢中往生的。大體已在冰櫃,他去了朋友的房間。說,他還在那裡。隔天,他又再去一次,去土地公廟拿了香去點。

那朋友是他每次來臺北都會找的。同志圈的。父母還在,是獨生子。他秀照片給我看。一個很陽光的男孩。說他每次都要喝得爛醉。前一天晚上有去喝酒。隔天就沒有起來了。因爲是一個人住,沒有馬上被發現。他的男友隔兩天才發現他走了。

他有寵物嗎?我想的是如果有寵物,那寵物要找人接手。

沒有,如果他有的話,就不會每天晚上去喝到爛醉了。老玻璃說。

我根本沒空沒錢喝酒抽菸。整理這些貓、一個小孩。已經夠了。從小孩回到家到他入睡。我纔有一點點坐下來的時間。晚上去喝酒這種閒情已經是上輩子或是下輩子的事了。只要一觸碰到那些貓,就哪裡都不想去了。馬上被打中麻醉槍。酥酥軟軟只想睡覺。窮人養貓,不用喝酒就醉得不省人事。不用錢的。每天睡得穩穩的。什麼喝酒打屁是太好命了。我生來不好命也沒有關係。我現在想畫畫也沒人能阻擋。

光是整理畫作,抉擇哪些該留哪些該丟,半天就會不見。而且毫無結果。一疊一疊的紙。看起來沒有很厚。我都畫在那種薄薄的紙上。光是要一張張看、哪張要補畫、要做什麼用途、分類,沒有很大的毅力是無法積極的。很大的毅力來自錢,或展覽需求。光是要準備一個展覽是真的哪裡都不用去的。整理最花時間。還要張羅呈現方式。要不要框。想到這些時間就會被大雨全部沖走。

有次我的窮病發作,在二手店迷上了二手框。看到還用玻璃的二手框很興奮。現在的框都用壓克力板了。重點是還很便宜。我挑了五個。爲了這五個框。我加了一個行李。坐飛機帶回來的。結果目前還是擺在地上。連仔細包的氣泡紙都還沒拆完。要把剛好大小的圖放進這幾個框,我知道又是一個幾個小時的時間,後來發現遠遠不止。整理分類、小畫自己掃描,一掃掃至少一個小時。別人還以爲我閒閒沒事幹。好像很有閒情在畫畫。對這些人,我一句都不想浪費口水。

整理畫作的時候,總是感到喪氣。我奮鬥了這麼多年的畫布活。令人喪氣。美術系四年。之後沒有閒情去碰畫布。一直到快四十歲之際,忍不住重新以壓克力嘗試了一下。因爲畫布的量體令人不敢領教。畫出來一塊一塊的。牆上沒地方擺。很難收。也不太敢畫大張的。運費很貴。而且它可以一再修改、覆蓋的特質令我一直有畫不完的感覺。

老玻璃又問,你還有和誰誰聯絡嗎?天哪我最討厭和舊識見面要知道別人的動態。我根本沒空管別人。那個誰誰去大陸教書又回來了、在士林買了房子。買房子?這麼貴怎麼買得起?他父母出的吧。讀到博士在臺灣找不到教職、妻子都有了。人生還好有父母的幫忙。看起來還過得體面有模有樣。要是我,讀到博士還這樣在地板上沒畫架畫畫。別人不會像我這樣孤獨這樣展示自己的窮、無依無靠。

爲了五個去二手店的戰利品二手框,我開始爲框打造不同尺寸的畫,畫來畫去都是兩個貓頭,和一個變態吸貓人。一個早上就在拆畫框、量紙大小。接着從下午到晚上花了快十張。畫完了。

打包去給攝影師拍畫,爲了讓自己有力氣,十一點就去買飯。吃飽了開始打包。以前省着用、回收用那些泡泡紙,現在終於想通花了三百八十元去買了一整大捆,回頭想想是不是算貴了。把一個跟柱子一樣的一路扛到捷運,還好尺寸沒超過。下捷運扛去接兒子,再一起扛回家,大部分是我扛。雖然很輕,但這棵柱子很大。在夜色中,兩個人扛着一個巨大筒狀物,有一種漫畫感。

以前是兩張畫面對面再一起包。現在我是一張一張包。二十年來,第一次這麼奢華的用泡泡紙。早該如此了。又不是多貴。兩張兩張尺寸一樣的搬來包。發現地板又貓毛又頭髮。只好先清了地板。泡泡紙根本無法全攤。全攤我人沒地方蹲。窄來窄去的我的手一拿起剪刀就俐落了。包裝也很俐落。一下子也想不起來我怎會如此俐落。好像做得很熟了。一張一張包。一張一張排好。至少兩個小時吧。總共整理了三堆。分裝進三個袋子。只有兩隻手我也習慣了。一個人搭車去,東西分兩趟搬。習慣了。攝影老師每次推開門看到我都很吃驚,你怎麼搬的?下次叫我下去幫你搬。沒事,我就懶得麻煩別人,多走一趟而已。畫沒有很重。還行。老師竟然說我變壯了,以前太瘦。

結果回程上我一直在想這句話。變壯。這肯定是臺北人的客套話。

我去買一塊一號畫布。爲了放進我大費周章帶回來的二手框。研究半天發現它應該是要放一號畫布。我順便要買凡尼斯。畫完塗上保護用的。一號沒有麻布的。店員東找西找,說只有零號有。這是隱藏版,就是其實是全麻,但應該是用零頭的布去繃的。隱藏在仿麻畫布堆裡,價錢也是仿麻價,所以買到了就是賺到。聽店員這麼一說,我手上就緊緊拿着那三個零號隱藏版。窮病發作。又看到一個四十塊的麻布,買了兩塊試試。又揀了兩條綠色顏料。結帳時竟然要七百九十二。我想問,怎麼這麼多?但馬上把話吞了回去。我的窮病店員應該都知道。他不會多算我的。一個畫布六十,我揀了四個。那罐凡尼斯兩百八,就五百多了。加上兩條大條顏料,還有兩個四十的小畫框。

買材料的錢是沒有計算的。算了也是嚇自己而已。拍畫就拍了一萬二。計程車來回就要快八百。這些東算西算又沒有要和人報帳。全部是自己的。只有去美術社他們不會問我,要不要打統編,已經知道我是個體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