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家柴萬罐／幻癌

幻癌。（圖／A Yean）

1

母親不敵癌症病魔那年，我八歲，卻也覺得自己離死亡不遠了。

自從我們全家從三人變成兩人後，我常常到母親書桌前翻東翻西。母親書桌下方有一整排關於疾病介紹的書。無聊的時候，我會翻來看。當我翻到其中一本介紹癌症的書時，看着看着，一腳踩空，就落入焦慮的黑洞。

我懷疑自己得了胃癌。

胃癌其中幾項症狀是：肚子痛、容易脹氣、嚴重疲累。剛好，那段時間，這些症狀我都有。我一天比一天還覺得自己得了癌症。但我不敢跟父親講，沒有跟父親講，就代表沒辦法去看醫生，沒辦法知道確切答案；只能一次次，一次次看着那本書，每一次都好希望前面幾次是自己看錯，其實胃癌的症狀根本不是這樣。

然而，如此只是更加確定，我沒有看錯而已。

●

以極快速度消瘦的身體，插着各種儀器；不能自己吃東西、上廁所。一舉一動都要別人幫忙。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一步步壞去，直至死亡。

這是母親最後的樣子。

我不想經歷這段過程，即使曾經經歷過的，是我最愛的人。

然而，我知道，這不是不想經歷就可以不經歷的。因此，我只能不斷祈禱：這一切都是我想多了，只是我想太多了。不過，越祈禱，卻越害怕。歷經無數次掙扎──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父親？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父親？如此或許能及早發現病情，及早治療。書上說，如果是原位癌，痊癒機會很高。說不定，我能逃離步入母親後塵的命運。

掙扎過程中，偶爾會竄過一絲光亮：會不會，就只是普通感冒而已？然而，這種小小正向念頭總在剛冒出來時，馬上被緊隨其後的龐大負面念頭淹沒。

唉，不可能運氣那麼好啦。

於是，一眨眼的時間，世界又重回無邊黑暗。

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養成了什麼事都會往最壞方向想的習慣。畢竟前年過年，父親還開車載母親和我到處去玩，當時我滿面笑容，還不知道，兩年多後，母親就永遠不在了。

就像現在，我不知道，一年多後，我會不會躺在病房裡，和母親一樣，身上插滿各種儀器，只能靜靜地、痛苦地，等待死亡。

我不知道，兩年多後，我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

●

母親很愛吃炸的。

在母親還沒成爲母親時，幾乎每天下班，她都會去公司附近美食街買鹽酥雞來吃。十多年後，「就是那時候一直亂吃炸的，還有其他垃圾食物，一直吃一直吃，都沒有節制，纔會變這樣。」父親常常說。

母親過世隔年，暑假第一天，在安親班，午餐主菜是香腸。晚上回家，父親問我，今天中午吃什麼？「香腸飯啊。」我說。然後，父親暴跳如雷。晚上，我跪在電視機旁，「香腸這東西對身體傷害很大，有亞硝酸鹽，吃了會得癌症，會得癌症你知道嗎？這樣亂搞……」

「你這樣亂搞，萬一哪天我死了，你要怎麼辦啊？你要我怎麼辦啊？我怎麼面對你媽？」

於是，我藏在嘴邊很久，很想要說出口的話，又被吞得更進去。想起最近幾個禮拜，父親常說自己很累很累，卻又睡不着，幾乎每天都睜眼到天亮；又說自己頭痛、背痛、心臟痛。有次作文作業，我寫到母親，說母親生前最喜歡吃火鍋和巧克力。父親看完後，淡淡地說，他最喜歡吃香蕉，要我在他去找母親後，幫他寫一篇作文。

我越來越害怕。不只是害怕自己很可能得了絕症。

隔天晚上，櫃檯廣播聲響起，父親來接我了。我背著書包下樓。父親站在櫃檯前。

「以後午餐可不可以不要訂香腸？那很不健康，對小孩不好……點心可不可以不要吃餅乾之類的，可以煮紅豆湯或綠豆湯，沒有加糖的……你們能不能幫忙訂羊奶？因爲我看其他安親班有……」

我就這樣，呆呆地坐在櫃檯旁的椅子。半個多小時後，才得以起身離開。

「你爸說你不能吃這個喔。」之後，吃飯時間，老師幫全班盛飯，輪到我時，老師都會這樣說。

從教室前方慢慢走回座位，偷偷看向其他同學的碗。大家有的，我沒有。只有我沒有。碗裡顯得黯淡許多。很多時候，炸物香氣從窗外飄進教室，「今天吃炸雞腿喔！」老師說。全班大聲歡呼。

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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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好痛好痛。

在書桌前又一次抱住肚子，彎下腰，臉幾乎要貼上桌面。這次，比之前幾次還劇烈許多。是吃壞肚子了嗎？這個念頭剛出現幾秒，馬上又浮現另個念頭。

該不會，還有大腸癌吧？我在書上看過，大腸癌的患病人數是所有癌症前三名。很多人一開始只是肚子痛而已。也因爲只有肚子痛而已，發現時經常已經來不及了。

擡起頭，看着眼前的檯燈、牆壁，書。胃癌、大腸癌。我感覺自己能看見的日子不多了。

大腸癌還有一個症狀是：血便。之後，每次上完大號，我都會站在原地，往馬桶內觀察，許久後，才帶着複雜情緒按下衝水鈕。沒看到裡面紅紅的，我會瞪大眼睛仔細看，非常仔細地看，一直到隱隱約約，似乎，好像，看到一點紅紅的後，心情會瞬間盪到谷底，覺得自己真的就是大腸癌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對自己先前行爲愈發感到後悔。不久前，暑假開學，回到學校，發現越來越多同學早上進教室時，手上都提着一袋在校門口旁早餐店買的早餐，香味瀰漫整間教室。一次，我走到講臺上交作業，無意間往臺下望，一眼就看到我的座位──綠色墊板上，只有鉛筆盒和課本。

回到位子上，左邊的同學，正在吃鐵板麪；右邊的同學，正在吃漢堡。熱水衝麥片、純南瓜汁，這是我在家裡吃的早餐，索然無味。

暑假時，碗裡沒有大家最期待的主菜；開學時，課桌上只有待會上課要用的物品。

不過，幾天後，就不是這樣了。

第一次進早餐店，我點了黑胡椒鐵板麪；第二次，蘑菇鐵板麪；第三次，卡拉雞腿堡。除了主餐外，還有飲料──可樂、奶茶、鮮奶紅茶。早自習時，我終於可以和大家一起享用早餐。漸漸地，開始有種向上爬升的感覺──在重重墜落後，再次成爲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的人，像是不曾墜落那樣。

也像是不曾發生任何悲傷。

每天早上，在家吃父親準備的早餐，吃完，父親載我去學校。下車後，關上車門，朝校門走去，走着走着，前進的腳步會開始放慢，放得很慢，時不時回頭看。確定父親的車已經開走後，我會停下腳步，往回走，走到校門口旁的早餐店。

「弟弟要吃什麼？」第一次被這樣問時，我低着頭，額頭直冒汗，上排牙齒緊咬嘴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一直斜眼盯着外面，害怕父親突然出現。右手緊緊握着口袋裡的硬幣。

前一天晚上，我上完廁所出來，無意間看到父親辦公桌上有一堆硬幣。我吞了吞口水，然後，再吞一口，雙手來回磨蹭着褲子；半晌，緩步走到樓梯口，樓下電視聲伴隨父親的笑聲，清楚地傳來。

拿一點，應該不會怎樣吧？

就一點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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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病情，是不是變嚴重了？每次吃完用偷拿的錢買來的垃圾食物，我都會問自己。快樂後方是成倍的痛苦。愧疚感日益加重，父親已經那麼努力想讓我保持健康了，我還這樣糟蹋。我愈來愈不敢把懷疑自己罹癌的事告訴父親。

而且，萬一病情真的加重，已經是第二期、第三期了，去醫院檢查，很可能要住院、打點滴、化療。眼睜睜看着自己一步步壞去，直至死亡。

從第一次偷拿錢開始，我就告訴自己，明天不能再這樣了，今天是最後一次了。明天，真的，不能再這樣了。然而，每天，我除了上課、讀書、寫作業以外，還是上課、讀書、寫作業。父親總說，希望我以後可以考上醫學系，研發出治癒癌症的療法，讓其他家庭不會再有類似的遺憾（我一直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理所當然的藉口）。所以，我不能玩線上遊戲，不能和朋友出去玩，也因此，和同學們沒有共同話題。

除了早餐時間。

「欸你今天吃什麼啊？」

「鐵板麪啊，你勒？」

「我吃香雞堡。」

這是一天當中唯一機會，我能告訴自己，我很快樂。

是真的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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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兩天前，我開始頭痛，起初很輕微，沒有特別注意。但前一天中午突然感到劇烈疼痛，這股疼痛沒在短時間內消散，而是一直持續着。

早上起牀，伴隨額頭微燒，喉嚨也開始痛了。

腦癌、喉癌。

離開房間，到浴室刷牙、洗臉，下樓吃早餐。每一個動作都好像是最後一次。在南瓜汁面前，我低下頭，雙手揉着後腦勺，希望能緩解疼痛。

沒有用。

如果時間能重來，我一定會好好聽父親的話，不吃任何不健康的食物，不偷拿桌上的錢。碗裡沒有主菜，早自習時桌上沒有早餐，這些我都心甘情願。

拿起杯子，將南瓜汁一飲而盡。

晚上，安親班英文課上課前，我桌上是炸雞腿便當，剛纔跟旁邊同學用素食便當加幫他寫功課兩次換的。我一口一口吃着，像普通人一樣吃着。好吃，真的好好吃。我能這樣吃的原因是：我有完整的家庭，母親健健康康地活着，沒有癌症，所以，父親沒有變得神經兮兮；我有健康的身體，想吃什麼都不用顧慮，就和其他同學一樣。

很快樂。

每次吃垃圾食物，我都是這樣想的。

母親現在，應該沒有病痛了吧。就這樣安靜地去找母親，好像也不錯。她肯定會一直帶我去吃好吃的，如同她還沒生病時那樣。

漸漸地，頭似乎沒那麼痛了。

繼續吃着，直到某個時刻，我慢了下來，開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飯菜在嘴裡被嚼成泥後，我還繼續掙扎着嚼了幾口，才依依不捨地吞下肚。

吃完這頓飯，就差不多了吧。

但這樣，就只剩父親一個人了。

父親會難過嗎？想起好幾次週末，父親一大早就把我叫醒，說他又一夜沒睡了，要我陪他出去走走，說不定心情會好一些，心情好一些，也許就能睡着了。母親當年很常吃鹽酥雞，最一開始，就是他在散步時告訴我的。

不過，也想起那天，從安親班回家路上，父親說他胸口很痛很痛，痛到快不行了。睡前，他要我做好心理準備，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可能就到今天了。深夜，我躺在牀上，沒有睡意。無數次翻來覆去直到凌晨四點，終於鼓起勇氣起身，假裝要上廁所，順道去碰了碰父親手臂。還溫熱。我鬆了口氣。片刻，當看到他翻了身，我才終於完全放下心來。

幾年前，父親開車載母親和我到處去玩，也許不久後，將再次實現。

也許我們三人，很快就能團圓。

2

多年後某個週末，打完球回家途中，我走進一家便利商店。在飲料櫃徘徊許久，我拉開把手，從裡頭拿出一罐可樂。

快走到櫃檯時，忽然停下腳步，微微低頭，把可樂拿到眼前。眼前似乎閃過一段畫面──和父親在一間素食店吃完晚餐，回家路上，經過母親生病前，常在幼稚園放學後，帶我去的火鍋店。父親說，他以前常常想，等母親病好了以後，我們就來這裡吃飯，到了那時，店裡的冰淇淋、餅乾、可樂、炸物，想吃都可以吃。

只要母親病好了以後。

碳酸水、高果糖糖漿、焦糖色素、磷酸、香料、咖啡因。一小罐435毫升糖分46.1公克。

只要母親病好了以後。

我走回飲料櫃，把可樂放了回去。

●本文爲114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學生組散文項得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