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江一豪/搬家日

(圖/AI生成/柳佳妘)

居然有那麼多人在搬家,光是之前待的那間公司,每天上百趟這樣在跑。很特別,搬過的地方大多有印象,隔好幾年還記得,跟誰去,做了什麼。反而我們自己搬家,幾乎忘得乾乾淨淨,簡直莫名其妙。

聽我沒頭沒腦這番話,弟弟沉默片刻突然狡黠一笑:「不如現在回去看看。」啤酒入口差點嗆出來。隨便講講。纔剛被法拍,是要怎麼回‧去‧看‧看?但見他慢條斯理繼續啜飲,一派氣定神閒。以爲我不敢?仗着點醉意,好啊,走。跟海產店老闆夫妻結完帳,兩條影子沿着亞藝影音、挑Tea、阿雪小吃這些老字號,搖搖擺擺晃過去。

到底還是怕,怕他在開玩笑還是怎樣,愈靠近愈怕,等到拐進巷口,我趕緊止住腳,好了好了可以了,遇到鄰居怎麼辦?弟弟咧咧嘴,揚起下巴示意繼續走就對了。眼見一樓鐵門沒關,他三步並兩步就往裡竄。欸欸欸,沒辦法我只能躡手躡腳跟上去,止不住心臟怦怦亂跳,爬到三樓老家門前已是汗流浹背。

像施魔法,弟弟輕輕一推就開。進去前悄聲交代:「在裝潢,裡面很亂。」原來還沒人住,否則怎麼可能,一切都講得通了。不過,這傢伙膽子何時變這麼大?

在黑暗中探看,景物的輪廓逐漸清晰。天啊,這大概就是滿目瘡痍吧。也難怪,老家到處釘死木頭傢俱:衣櫥、鏡臺、整排書架牢牢緊貼牆面訂做上去,儼然廝守一輩子的打算。如今易主,在別人眼裡顯然不合時宜。

這間三房兩廳的臺北市郊公寓,是爸媽新婚起家厝。此一容納我們全家四口的天地,說大不大,空間安排自也隨着時間巧妙遞嬗。

最初,我跟媽媽睡在有衣櫥跟鏡臺這間。不只夜晚,午覺也是每天的例行公事。「我睡不着。」「眼睛閉起來就睡得着啦。」總是這樣的對話揭幕後,接着小貓小狗般在牀墊上翻滾,四處尋覓倦意。

神奇的是,每當廣播節目《立體世界》開場曲悠悠奏出──捨去原作Demis Roussos那首‘Goodbye My Love Goodbye’的深情款款,改編成輕快帶點俏皮的旋律,總是列車到站般把我載往夢境,幾乎不曾誤點。途中偶爾掠過一縷香氣,留下三十歲出頭女子依然愛美的身影。

弟弟出生後,換到隔壁房。爸爸這廂簡潔有力,一式厚實臂彎搭配鼾聲每夜穩定起伏,就讓我昏昏欲睡。倒是某回聽着聽着莫名擔心,將來他要是死了該怎麼辦?不禁悲從中來掩住口鼻抽泣,安慰自己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

有天醒來發現,女同學的名字寫在浴室那面起霧的鏡子上。青春不期而至,生活自此多了心思。有些知道那叫秘密,更多是搞不清楚的朦朦朧朧。有什麼隱匿於胸臆,不時勾動抑或其自身就是纖細又敏感的神經,讓人捉摸不定。無奈只能每晚躲進浴室,反覆端詳頭臉,找到滿意的角度才甘願。出來一溜煙跳上牀,跟弟弟叨叨絮絮。

小我四歲的他,應該還沒有這種煩惱吧。印象裡,我們那時幾乎都在聊棒球。兩個人肩並肩躺着,腳前那面牆有球星海報,抽屜亂七八糟塞滿各種收藏:票根、簽名球,還有口香糖一包包拆開倒掉,附贈的球員卡纔是本體。書架上有幾本圖書館借回來的基本動作圖解,最多的還是雜誌,翻了又翻,有些內容不經意就這麼收納進心裡,像是金田正一這句:「我贏了四百場,但也輸掉三百場。」耐人尋味,也實在有夠不科學。

過去,一旦走得夠遠,往往不像真的。

職棒開打那幾年,常常假日行程就是上午去排隊,買票、進場總共要排兩次。好不容易擠進去,沒有華麗聲光跟啦啦隊女孩,看臺上到處是大叔在抽菸。汽笛喇叭、訐譙聲不絕於耳,狂起來連座椅都能砸進球場。那宛如虛構的昨日美學,卻讓人如此着迷。這無疑更加證明,關於愛上這件事,其實只需要一個直覺。

站在空蕩蕩的後廳。我看見自己穿上衛生衣套件T恤,充當棒球裝緩緩側身準備扭腰投球,弟弟蹲在客廳,直直伸出左臂,張開那隻尼龍手套,是我們去書局買的便宜貨。這條短短六、七公尺的走道,有我倆才知道的投手丘跟本壘板。

慢慢地,相處的時間變少了。

搬家後,爸爸有回臨時起意找我兄弟倆陪他到故鄉三芝白沙灣走走。很奇怪那天爲什麼不用工作、搭什麼車去,完全記不得。只知道踩上沙灘沒多久,依稀聽到有人在叫喚,我趕過去是張慘白的臉,雙眼無神滲出哭腔喃喃道:「不見了,完了。」原本覺得絕對不可能,被這麼一搞,也跟着七上八下在空蕩蕩的岸邊到處奔跑。

沒有,詭異的海岸線悄無聲息,今天到底幹嘛來這裡?最後在礁岸間找到,還好不是屍體,嘻皮笑臉說去逛逛之類的,渾然不知自己剛剛死而復生。

翻看那天照片,我又納悶起來,不會吧,日期顯示是爸爸過世那天。沉浸在往事的謎團,弟弟鬼魅般倏忽站在眼前,寶貝似捧着一叢塑料樹枝,鍾鈴吊飾交雜七彩亮片攀掛其間,蒙塵但不掩其光彩,「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這是家裡第一株聖誕樹。

那天傍晚,我從漫漫午睡迷迷糊糊被異常聲響給喚醒。縮着身子走進客廳,好冷啊,但馬上抖擻起來,電視裡看過的聖誕樹竟矗立眼前,是當時少有的雪白色,裝飾禮盒跟絢麗燈泡眨眨閃個不停,爸媽被我愣住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不過,當時弟弟出生了嗎?畫面裡明明沒有他。我拉着他到爸爸房間,用往事覈對記憶:「這裡本來是木地板,我們一起躲在裡面,記得嗎?」搖搖頭,沒印象。我比畫給他看,那是五十公分上下的和式架高木地板,底層有拉門可以儲物,但實在太難整理後來整個拆掉。還是說沒有。怪了,時間軸整個兜不上。

眼下廢墟般面目全非,真相已不可考。放棄探究,我倆回到客廳,陷入沒搬走的沙發,良久不語。他打破沉默,說上個月搬家後,我們揹着爸媽,坐在這邊跟現在一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想不到又回來了」。我翻翻口袋,掩飾般挑根香菸啣入嘴,點燃深吸一口。

(不好意思,回家這件事是假的,是我費勁想出來的。)

稍微留意就能發現,故事背景設定在老家被法拍後沒多久,爸爸當時人還好好的,誰曉得後來他會那麼早走?

把過去倒進杯裡用力搖晃,趁時空震盪錯亂失序之際,一飲而盡,就能躍進今夕何夕的混沌迷離。現在不在這裡,過去沒有過去,但我不敢自己來,只能拉着你,虛構這場歸程。

不擅言詞,總是靜靜舔舐哀愁。

那年我當兵要去高登島駐防兩個月,你陪我到基隆火車站、碼頭邊走走停停,人來人往皆與我們無涉,昏暗潮溼的街道上,頂多聽到你要幫忙提行李,我堅持不讓:「之後還是要自己背。」暫別尚且難耐,何況最後這一程,又該怎麼送行。

在醫院門口默默點菸,抽完輪班繼續等待,然後又熬過一晚。直到那早迎來初春暖陽被隔絕於玻璃門外,跪在移靈前的小房間,伴隨經文反覆誦唸。雖然我真的看見那隻淨白的大體袋,不時微微穩定起伏如呼吸,好幾次想告訴你但決定不說,就這麼捱到離開醫院。一家如今剩下三口,走進早餐店吃頓不知所云的午餐,依然是無聲度過。

轉眼間,離家距今已經二十多年,居然比我們住在一起的日子還長。

小時候每次等車總不耐煩,等着等着開始吵鬧,好久好久真久啊,媽媽被惹毛就拍我腦袋:「是有多久?」有回靈光乍現:「永遠不會來那麼久!」畢竟是頂嘴,如今出門都提早半小時,早已明白該來的終究會來,眼前經過的連同人生,其實稍縱即逝。

悲傷歡樂如是,記得不記得的亦如是。

三樓、二樓、三樓、二樓、四樓……從老家到後來幾次寄居的房子,每次搬家幾乎都是一片空白,即便我成爲搬家工人而能夠全程包辦,也無法像幫別人搬家那樣,留下些許痕跡。

肯定是大腦記憶區功能暫損,像沖洗底片忘記倒進顯影液,拉出來只剩整條黑帶。被迫的遷徒,再怎麼假裝、有經驗,註定帶着點兵荒馬亂,總有遺落來不及帶走。

當然也有例外。

大二那年選修電影課,我持着數位攝影機這個當時說來很是新鮮的玩意,回家隨手到處亂拍。鏡頭前你們害羞、傻笑或故作鎮定的表情,統統被記錄下來。由於沒看過自己這副模樣,四口人在老家笑得東倒西歪。

這卷DV帶就藏在某個紙箱裡,隨時可以找出來。不過不行,至少現在沒辦法。可是無所謂,因爲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小天地,那些朝思暮想卻難以啓齒的,即使歷經劫難但終究能完好如初被保留下來。

不管真實或虛構,只要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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