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故事小,小故事大

散文

有時想,看世界就如讀小說。

讀的過程中,不但不願放過任何一個高潮,也常常在許多枝枝節節上很糾結。然而……然而,時過境遷之後,連關心一下梗概也要有不錯的心情才行。

不過,讀山崎豐子(一九二四至二零一三)可不同,就如有些往事與人物並不如煙一樣,即使過了許多年也難以忘懷。

山崎豐子在日本,有如巴爾札克在法國。與擅長豐富想像、超常構思的渡邊淳一、東野圭吾等作家比,風格迥然不同。她寫的是小說,卻屬於非虛構:憑着紮實深入的調查,讓實證、數據、影像等現場感說話。年輕時在《每日新聞》社工作,曾從專業調查員做起,以後成了跑一線的記者。頂頭上司就是那個寫了《敦煌》、《天平之甍》等大名鼎鼎的作家井上靖,所以,練就的十八般武器絕非一般般。包括曝光金融界明爭暗鬥的是《華麗家族》;揭露醫療界醜聞的是《白色巨塔》;以日航(JAL)公司的社會倫理爲題材的有《不落的太陽》等等。

其實,她的筆觸涉及更多的卻是平民社會中的小人物的命運,比如《大地之子》寫的是在已經遠去的那場戰爭中,父母無奈,被迫離開了曾經拋灑過青春的滿洲歸國了,留下的孩子們此後不平凡的經歷。爲了寫這部長篇,曾三度與當時的總書記胡耀邦訪談,此後,還親赴東北三省採訪了三百多個因戰爭而失去親人的孤兒。

《大地之子》轟動風靡了很長一段時間,其中的人物與此後的命運一直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很多人就是因爲這本小說,或後來由小說改編的電視劇開始走進漢語教室,開始遍訪中原大地。

最近,讀了她一九八三年也是以小說形式寫的真實故事《兩個祖國》。

這是她在美國大學講學時,採訪並調查了無數在美國的第一、二代日本移民的三部曲長篇小說。

主角的父親在太陽旗飄飄的故鄉時,是兄弟姊妹八個中,分財產或土地已挨不到邊的第七個,所以,只有洋插隊去美利堅逃荒的資格。然後在異國務農,成家,由「農民工」接着開了一家洗衣店。多少年過去了,依然持有與其星條旗,不如太陽旗的人生觀。

相反,這「農民工」的兒子即主角,生在星條旗下,又在hello中長大,與當地的子弟們同進同出接受高等教育,不再靠出賣體力做苦工了,所以,總覺得星條旗更近,而太陽旗遙遠。

就是說,移民在美利堅的第一代和第二代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所做的「美國夢」不一樣。

無可厚非。

要是沒有那場「偷襲珍珠港」的發生,父子間不時感受到的代溝或許會有如做菜時放多放少的胡椒粉而已。

然而,你打我一槍,我轟你一炮的戰爭是活在這地球上最強動物的一種間歇性的歇斯底里,猶如地震、颶風一樣,不知何時、何處會突然來一下。一旦爆發就會迸發出無盡能量,也需要吸入能量無盡。在美利堅的第一、二代移民便成了直接的犧牲品。

戰爭是大故事,珍珠港事件是大故事。大故事總不容易被人忘記,就如那八月十五的月亮,一年僅僅有一回,地上的人們吃着月餅聊着天,不時還擡起頭來賞它幾眼地等着它。

而大故事後的小故事是一天一個樣的月亮,是新月,是纖月,是弦月,是十三夜的月,當然,也有無月的日子。隨着一天天的過去,不時被遮住,不時被淡出。

但是,不是圓月的月亮也許更圓,要不怎麼會有詩人吟出「掬水月在手」的詩句呢?

一九四一年快要走完,一九四二年就在眼前的時候,一隻小老虎咬了大老虎一口,痛得大老虎哇哇亂叫。此後小老虎被打殘,由虎而稱貓,現在還常常貓假虎威。

這就是史稱的「偷襲珍珠港之戰」。

那時,「襲」是「襲」了,是偷襲,還是明襲,還是上了圈套的「襲」,至今「磚家」之間依然在互相扔「磚」。  但不管怎麼說,「珍珠港」使美利堅很受傷、損大傷。

於是,總統下令報復。不過,對遠在太平洋對岸的小老虎暫時還束手無策,只能擒拿移民在美利堅的人不放鬆,那態度遠比川普對偷渡的墨西哥人厲害。

你看,沒幾天:

十二萬移民手中的財產、房產、經營的公司、商店瞬間均被沒收;十二萬就職、在學的移民全被辭退;然後,被悉數關進集中營。

雖然他們與珍珠港無緣,也與槍砲無關,而且無辜,無罪,守法,安分。但是,一夜之間成了低端人口,受到歧視,捱揍,打壓。

他們揹負着兩個祖國,一個是「生於斯,死於斯,銘於斯」的祖先的祖國,一個是生我養我育我的有我在的祖國。爲了這兩個太沉重的包袱,許多人不解,迷茫,徘徊,此後走向不歸路。有的是在戰場,有的在戰後,有的被對手慘殺,有的自刃。

還可以說,這場戰爭使東條英機成了罪人,也使麥克亞瑟登上了英雄列傳。

但是,不管罪人也好、英雄也罷,與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又有幾釐米的牽連呢?沒有。他們僅有陪罪的分兒,而無陪英雄的資格。此後,戰爭結束了,和平了,東條英機被釘在十字架上了,麥克亞瑟常出現在教科書裡了。

而那些小人物呢,依然是那隨風飄起又不知落地何處的枯枝黃葉;是那滿地皆是,被人一腳踩上即要翹辮子的螞蟻;是那四處爲家而總在漂泊,一經風吹便也無蹤無影的彩雲。

若不是那場戰爭,他們也許能繼續各上各的學,各進各的公司,當博士,發財,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走完一個人應有的里程。

《兩個祖國》裡的主角與當時成千上萬個裡外不是人,賽過豬八戒似地移民一樣,「美國夢」驟變成惡夢是在戰爭的第二天開始的。

財產全部沒收之後,先被強制收容在賽馬場裡,更確切地說是養馬場裡,然後,被押送到靠近加利福尼亞州一帶,處在沙漠裡的曼扎納集中營,從此開始了非人的生活。這集中營收容量有一萬。

沙漠地帶沙塵極大,收押在曼扎納集中營裡的主角的長子,來到人世間還沒多久,有一天不幸得了肺炎,四十度的高燒持續不退。這嬰兒真不走運,出生時沒有接生醫生,只好讓外科醫生來頂替,集中營裡的醫療設施極差,剛來到人間,並不知道國土,更不懂得國旗。對他來說,不舒服的時候,要嘛哭,要嘛生個病,發個高燒讓你看看。

但是,急壞了束手無策的年輕媽媽。

「大夫,行行好吧,孩子快沒救了」媽媽哭喊着。

「打過退熱針了,燒還是不退」醫生攤開雙手,「青黴素是治療肺炎的特效藥,除了打青黴素無藥可救,但這裡沒有。還是讓收容所所長下道命令,緊急送往洛杉磯州立醫院去吧,那裡有青黴素」,年輕醫生建議。

剛滿週歲的嬰兒被緊急送進州立醫院,接手的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白人大夫。

量了體溫,又用聽診器測了胸部,然後,白人大夫對站在一旁的值班護士長指示道:

「給注射二十萬單位的青黴素」。一般成年人一次是四百萬單位,一天三、四次。

護士長停頓了片刻,應答道,「大夫,現在可是戰爭時期,軍用優先,民用有限。」

「所以,要用在刀口上呀。」

「但是,這是配給給洛杉磯公民的分額啊。」

「要救這嬰兒,除了注射青黴素,沒有第二種方法啦。對嬰兒來說,有沒有這一針青黴素是生命的分水嶺哦。」大夫並不示弱。

媽媽也在一旁拚命撈稻草,「我們也是洛杉磯公民啊。不該讓孩子活活等死,哪怕打半針也行。」

的確,無論這孩子,這媽媽,這爸爸都是堂堂正正的星條旗下出身,星條旗下成長,受着星條旗保護的一代。但是,現實是,星條旗可以永不落,而這一代落不落難說。

「可惜,你們是作爲敵對國被強制收進收容所的,不配使用軍需藥品。」護士長冷冷地一句。

大夫聽了,他那碧眼裡射出了鐳射,不,他用碧眼瞪着金髮護士長:

「是敵國的孩子就不該打青黴素而等死嗎?星條旗的人道主義哪去了?何況對我們這些醫療人員來說,人命面前無敵無友,更不用提種族歧視。快把青黴素拿來。」

…………

一個星期以後,嬰兒活潑地出院了。

一個現代版的《杏林故事》嗎?

杏林故事說的是,三國時,有個叫董奉的小老弟不僅是有「仙術」的高明醫生,而且,爲人治病分文不取,患者病癒後在他家後門的山上種上一棵杏樹即可。結果,沒數年,竟得十萬餘棵,蔚然成林。

乖乖。

其實,您不覺得嗎? 這個白人醫生與杏林的故事不是一回事吧。

※注:長篇小說《兩個祖國》(一至三卷),作者:山崎豐子,出版社:新潮社,一九八三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