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新藥出海交易爆增，但中國藥企仍未上牌桌 | 馬上評

中國的創新藥，最近腰桿很硬。

五月下旬，輝瑞用約12.5億美元的代價換取了三生製藥一款抗癌藥非中國內地區域的權益，如果順利的話，未來三生製藥還能收穫最高約48億美元的里程碑付款收益外加1億美金的股份認購。

石藥集團也迫不及待於近期宣佈其即將完成50億美元的BD交易。

今年的ASCO（美國臨牀腫瘤學會）年會中國有73項研究入選了口頭報告環節，創亞洲國家新的記錄。

這一切，距離2024年銳格醫藥與羅氏的8.5億美元首付款交易還不到一年，距離康方生物與Summit Therapeutics達成的最高50億美元的BD協議，以及百利天恆與百時美施貴寶最高84億美元的BD協議，也僅短短兩年時間。

潑天富貴從天而降，中國創新藥出海交易的爆發式增長引人側目。

相關統計數據顯示，2024年中國創新藥對外授權交易總金額高達519億美元，同比增長26%；2025年僅第一季度，出海交易額已達369.29億美元，再創同期歷史新高。

股市從來不虧待好消息，創新藥相關概念股票在端午節後迎來一波暴漲。

恆瑞醫藥、石藥集團等傳統巨頭與新興Biotech企業，正將自主研發的ADC（抗體偶聯藥物）、雙抗等管線推向歐美市場，輝瑞、默克、BMS等跨國藥企也在爭相押注中國創新資產，一瞬間真有點兒“賣方市場”那味兒了。

當研究創新藥成爲各路“股神”新的社交貨幣和券商分析師的“顯學”，當“電子羣”都在聊創新藥，我們亟需冷靜思考：這場出海狂潮的本質是實力突圍，還是資本催生的虛火個例？

其實從金額的角度看，高額交易已非個例，2024年94筆License-out交易中，5筆超20億美元的項目集中在腫瘤、自免等熱門領域。中國藥企角色正從“引進者”轉向“輸出者”，交易階段顯著前移，臨牀早期甚至臨牀前項目佔比超50%，如科興製藥等企業多個管線尚處臨牀前階段便引發關注，國際資本對中國源頭創新潛力的認可不證自明，但早期項目的高估值確實也暗藏泡沫風險，這是賽道爆火之後的通病，倒不是創新藥行業獨有。

爲什麼創新藥這條賽道突然就紅火起來了？

多年前，其實很多藥企將研發資金並非投入在創新藥上，而是廣泛佈局仿製藥，畢竟創新藥雖然有高回報，但也是九死一生的高風險豪賭；仿製藥則不同，具備相對確定性與穩定性。然而在醫保“控壓”與集中帶量採購政策之下，仿製藥的利潤已經微乎其微（詳見作者《3分錢的阿司匹林還能吃嗎？藥品集採“砍價”並非越低越好》一文），企業已經沒有繼續投入的意願與動力，轉而把目光投向了創新藥，除了資金投入大量涌入之外，中國工程師紅利與基礎科研實力提升也在助力“大力出奇跡”。

據科技部《2022年全國科技經費投入統計公報》，2022年全國研發經費投入總量達3.09萬億元，其中基礎研究經費投入1951億元，佔比首次突破6.3%（2012年僅爲4.8%）。高強度的持續投入推動我國在生命科學領域的基礎研究成果快速涌現：2020-2023年，中國科學家在《細胞（Cell）》《自然（Nature）》《科學（Science）》三大國際頂級期刊發表的生物醫學相關論文數量年均增長18%，其中涉及疾病靶點機制的研究佔比超40%。例如，在腫瘤免疫治療領域，國內團隊先後發現了多個新型免疫檢查點分子，爲靶向藥物開發提供了關鍵理論支撐；在神經退行性疾病方向，中國科學院上海有機化學研究所等機構成功解析了阿爾茨海默病相關tau蛋白異常聚集的分子結構，推動了靶向該靶點的藥物篩選進程。

中國龐大的人才儲備爲AI製藥、結構生物學等交叉學科發展提供了核心動能。

教育部數據顯示，2022年我國理工科本科畢業生達182萬人，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領域研究生在校人數突破80萬，規模居全球首位。

據IT桔子2023年行業報告，國內已涌現105家專注於AI藥物研發的科技企業，覆蓋從靶點發現、分子設計到臨牀前研究的全鏈條。

在結構生物學領域，冷凍電鏡技術的普及（國內已建成超30臺300kV以上冷凍電鏡）與算法突破（如清華大學開發的CryoSPARC本土化優化版本），使我國蛋白質結構解析效率大幅提升。

2023年，中國科學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團隊利用冷凍電鏡技術，以原子分辨率解析了新冠病毒奧密克戎變異株刺突蛋白與人類ACE2受體的結合機制，爲抗病毒藥物開發提供了精準靶標。

資金投入意願強、基礎科研實力突出、工程師隊伍龐大，是支撐中國創新藥爆發的顯性因素，其實還有一個常被忽視的隱形因素：中國的“患者資源”供給充沛，讓中國在全球臨牀試驗版圖中的地位持續攀升。

麥肯錫2023年《中國生物科技行業展望》報告顯示，中國腫瘤、罕見病等適應症患者的招募成本僅爲歐美國家的1/3（歐美平均約8-12萬美元/例，中國約2-4萬美元/例），且由於人口基數大、疾病譜豐富（如肝癌、胃癌等亞洲高發癌症患者數量佔全球40%以上），多數臨牀試驗能更快達到入組終點。以某國產PD-1抑制劑爲例，其III期臨牀試驗在國內12家中心完成入組，耗時14個月，而同期同類藥物在歐美完成同等規模入組需22個月。

結合臨牀試驗效率的提升，國內創新藥從靶點發現到獲批上市的平均週期也在縮短，目前已縮短至8-10年（歐美傳統週期約10-15年）。2022年，我國自主研發的1類新藥批准上市數量達1,03個，較2017年增長3.2倍，其中35%的藥物通過“快速通道”“優先審評”等機制加速上市，新藥上市許可申請（NDA）平均審評時限從2018年的24個月壓縮至2023年的13個月。

從基礎科研的“從0到1”突破，到技術轉化的“從1到10”落地，再到產業化的“從10到100”規模化，中國生物醫藥創新正形成“基礎研究-技術賦能-效率制勝”的良性循環。

那是否可以判斷，我國已在全球創新藥研發格局中從“跟隨者”轉型爲“引領者”呢？

值得關注的是，當前創新藥出海的核心驅動力高度依賴ADC、雙抗等平臺型技術，且超80%交易集中於腫瘤領域。儘管近期中國生物製藥的“得福組合”在頭對頭試驗中擊敗全球“藥王”帕博利珠單抗，證明局部突破實力，但糖尿病、自免疾病等大適應症仍鮮有重磅交易，結構仍顯單一。中國創新藥大爆發是真實存在的，但光環僅籠罩於技術平臺與腫瘤靶點，結構性單薄暗示“全面引領”的中國時代其實尚未到來，不宜過分樂觀，更不該自吹自擂。

雖然默克、艾伯維、阿斯利康等跨國巨頭爭相押注中國創新藥，且部分明星項目已使中國藥企掌握議價主動權。然而，這種議價優勢仍侷限於少數賽道，且交易多采用“風險分攤”模式，也就是雖然交易總額高，但後期里程碑付款是重頭戲，首付款比例有限，項目的整體商業化主導權並非中方在掌控。

在2023年，全球範圍內有多達幾十起合作協議被終止，其中不乏有被“退貨”的中國創新藥管線，如百濟神州與諾華的兩項交易，交易規模分別爲28.9億美元和22億美元，以及諾誠健華、基石藥業等中國創新藥企的相關BD項目等。

僅確認佔比較小的首付款後，或因買方戰略調整、或因賣方管線臨牀數據欠佳等原因終止協議，後續里程碑付款、銷售分成再難獲得。2025年3月，石藥集團旗下也有已經出海兩年的ADC管線被退回的實例，一度引發交易雙方股價大跌。

被明星項目和少數賽道光環遮蔽的是慘烈的同質化競爭與低效內卷。

相關數據顯示，2018-2024年間，國內PD-1/PD-L1領域累計涌入超100家企業，形成“15款單抗+8款雙抗”的擁擠格局，實際獲批上市產品寥寥無幾，臨牀失敗率非常高。

全球Claudin 18.2相關藥物超70款，其中中國企業主導58款（佔比75%），形成“單抗+雙抗+ADC+CAR-T”的全技術路線競爭。僅2024年，國內就有奧賽康ASKB589、創勝集團TST001等5款單抗進入III期臨牀，研發扎堆現象非常明顯。

在研發扎堆之下，技術路線也開始大量重複。安斯泰來佐妥昔單抗（2024年全球銷售額18億美元）已建立了先發優勢，國內18家企業也開始佈局單抗管線，但臨牀數據未現顯著突破。榮昌生物RC118、恆瑞醫藥SHR-A1904等4款國產ADC進入III期，但均面臨ADC Therapeutics的T-DXd同類競品壓制。

不僅研發扎堆、技術路線重複、臨牀失敗率高，價格體系也一路走低，2024年PD-1單抗年治療費用降至4-6萬元區間，較2019年下降超70%。以替雷利珠單抗爲例，其國內銷售額44.67億元（+17.4%），但醫保支付價已從3980元/支降至1400元/支，這也是創新藥企們紛紛出海尋求“活路”的重要原因。

在紅海競爭與醫保支付價走低的雙重擠壓下，產品同質化導致市場推廣費用激增，以君實生物爲例，其2024年銷售費用達28.6億元，佔營收比重62%。

2024年生物醫藥領域VC/PE融資額同比下降23%，其中腫瘤免疫賽道融資佔比從52%降至38%，資本對同質化項目已經產生警惕。

即便不在國內“卷”，但出海項目仍以Fast-follower（快速模仿者）和Me-better（改良型新藥）爲主，First-in-Class（FIC）靶點是極度稀缺的。全球在研藥物管線中，中國僅22%賽道研發進度領先，遠低於美國的38%。若國內內卷靶點蔓延至全球，出海項目的價值將被嚴重稀釋，長此以往，這條脆弱的出海鏈條將會因價格體系崩塌而斷裂。

一味在“出海”上下重注，也會令中美在生物技術領域競爭態勢加劇，供應鏈“脫鉤”的壓力將會隨之上升。美國藥價最惠國待遇等政策也可能會壓制國產藥出海估值，而生物數據跨境流動限制亦會增價合規成本。

歷史鏡鑑可照當下，日本藥企在1980年代藥價控制的背景下與中國同儕們曾趟過同一條河流，而最終躋身全球領導者的僅武田、第一三共等少數派。而中國藥企從全球競爭力的角度看，仍未上牌桌。

但不管怎樣，BD交易的爆發無疑是中國新藥創制崛起的里程碑，它驗證了局部領域的技術突圍，併爲行業注入資金活水。

從交易狂歡到價值高地，中國創新藥還需穿越週期，出海並不是終點，而是淬鍊全球競爭力的試煉場。

當中國生物製藥的“得福組合”在臨牀試驗中擊敗“藥王”，當政策端《全鏈條支持創新藥發展實施方案》全力護航，我們見證的並不是“全面引領”時代的到來，而是一扇大門的打開，清醒的大腦遠比上揚的K線更具現實價值，唯有穿越週期者，才能從風口上的喧囂，走向“世界藥壇”的核心。

真正的較量，纔剛剛開始。（本文首發於鈦媒體APP，作者｜馬金男 編輯 | 楊亞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