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專訪｜專訪澳經濟學家羅震：中國正成爲一系列未來產業的全球樞紐，澳大利亞要深化對華經濟關係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鄭青亭、實習生範書晴 北京報道
“中國顯然是亞太地區的主要經濟體，沒有中國就談不上真正的經濟一體化。”近日，悉尼科技大學澳中關係研究院院長羅震（James Laurenceson）在北京接受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專訪時表示，澳大利亞不會追隨美國的對華貿易政策，因爲減少對華經濟合作會損害澳大利亞的利益。
“既然我們希望進一步深化與中國的經濟合作，那爲什麼不讓中國成爲本地區重大協議的一部分呢？”羅震表示，他歡迎中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這將有利於澳大利亞進一步深化與亞太地區的經濟合作。
近日，中國澳大利亞商會正式發佈《2025年中澳企業經貿合作現狀與展望調查報告》。報告顯示，在多年外交緊張之後，兩國企業正欣然歡迎中澳關係的回暖。約86%的受訪企業對當前雙邊關係持積極看法，76%的受訪企業認爲雙邊關係改善對其在華長期發展帶來積極影響。
羅震表示，中澳兩國經濟高度互補，他對雙邊關係持樂觀態度。他強調，澳大利亞對中國的依賴體現在礦產、能源、農業、教育和旅遊等多個領域。例如，中國是澳大利亞最大礦產出口市場，並且中國品牌的電動車在澳大利亞市場的銷量顯著增長，數據顯示，比亞迪在澳銷量已達到特斯拉的六倍。“放眼全球，很難找到比中澳更互補的兩個經濟體。”
在他看來，中國對澳大利亞的重要性遠遠超過貿易領域。他說，中國正逐步成爲一系列未來產業的全球樞紐，澳大利亞需要進一步加強與中國的合作，以抓住未來的商機，實現自身的長足發展。“對於那些關注未來增長方向的澳大利亞企業而言，中國市場應當被視爲首要目標，而不是可有可無的選擇。”
“我們已經看到電動汽車、風力發電、太陽能等領域的快速發展，而未來中國在這些產業中的引領作用只會進一步加強。對於澳大利亞而言，若希望在這些戰略性新興產業中佔有一席之地，與中國市場的深入合作幾乎是不可或缺的。”羅震說。
很難找到比中澳更互補的兩個經濟體
《21世紀》：不久前贏得連任的澳大利亞總理阿爾巴尼斯表示，計劃在今年內訪華並出席中澳總理年度會晤。這一表態釋放了怎樣的信號？
羅震：據報道，阿爾巴尼斯總理將於今年夏季訪華。可以看出，兩國高層領導層級的交流正在恢復。儘管中澳之間仍有分歧，但雙方已經建立了穩定的溝通機制。這幾年，兩國高層政治對話持續推進，從總理到外交部、商務部、財政部的負責人，各個層級都在接觸。這說明中澳關係發展保持良好、穩定的態勢，而阿爾巴尼斯總理有意訪華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21世紀》：2025年對於中澳關係有何意義？
羅震：我是一名經濟學家，從經濟角度看中澳關係，我很難感到悲觀。歐美國家在與中國的關係中可能存在更多競爭因素，但澳大利亞與中國的經濟結構是高度互補的。澳大利亞對中國的依賴非常明顯——最大礦產出口市場是中國，能源出口、農產品出口、國際學生和境外遊客也是高度依賴中國。同時，我們也看到越來越多的中國商品進入澳大利亞市場。以我所在的悉尼爲例，大街上奔馳着越來越多中國品牌的電動車。數據顯示，比亞迪在澳銷量已達到特斯拉的六倍。放眼全球，很難找到比中澳更互補的兩個經濟體。
“美國優先”政策讓澳美關係面臨挑戰
《21世紀》：讓我們來談談中澳關係中的美國因素。特朗普政府的“美國優先”政策是否讓美澳同盟面臨挑戰？
羅震：是的，特朗普執政確實給澳美關係帶來了挑戰。我們不應該粉飾這一點。現在，得益於中澳自貿協定，澳大利亞對中國出口的平均關稅只有1.1%；但對美出口則面臨近10%的關稅。美國希望盟友減少與中國的經濟聯繫，但堪培拉顯然並不買賬。我們的總理已公開明確表示，不會爲了美國利益犧牲對華貿易，因爲這隻會損害澳大利亞的利益。澳大利亞貿易部長法瑞爾前不久也表示，要繼續擴大對華貿易，對華貿易要比對美貿易“重要10倍”。
當然，美國仍是我們重要的安全夥伴，但我們需要平衡對美關係和對華關係，這一點一直都很明確。比如，美國經常談論“遏制中國”，而澳大利亞從未這樣表態。澳方的立場是，我們希望深化對華經濟合作，而不是減少。因此，在對華態度上，澳大利亞和美國是有明確區別的。
《21世紀》：澳大利亞是否有必要進一步增強外交政策上的獨立性？
羅震：我經常在中國聽到一種說法，即“澳大利亞總是追隨美國”。但這實際上不太準確。誠然，在一些安全領域，如美英澳三邊安全夥伴關係（AUKUS）上，澳美關係很緊密，兩國也有很長的合作歷史。但在經濟領域，澳大利亞經常和美國意見不合。比如，2018年，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內對中國商品加徵關稅時，我們的時任貿易部長伯明翰立即公開反對；2022年，美國宣佈對華出口管制措施後，我們的貿易部長法瑞爾稱其“過於嚴厲”；近期，澳大利亞政府也明確表示，對跟隨美國對華貿易政策不感興趣。如果有一天澳大利亞對中國電動車加徵關稅，我會感到震驚。相反，我們歡迎中國電動車，這對消費者有利。我想強調的是，澳大利亞可以獨立做出決定。
沒有中國就談不上真正的亞太經濟一體化
《21世紀》：如何評價中國在亞太地區經濟一體化中的作用？澳大利亞應如何定位自身角色？
羅震：中國顯然是亞太地區的主要經濟體，沒有中國就談不上真正的經濟一體化。澳大利亞與中國簽有自貿協定，已經運行十年，成果非常顯著。我們的外長黃英賢也表示，澳大利亞希望進一步深化與亞太經濟的一體化。澳大利亞不僅與中國有自貿協定，還與韓國、日本、東盟都有自貿安排。我們還是《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和《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的成員。正如黃英賢所說，澳大利亞的利益在於坐在每一張討論區域一體化的桌子上。
《21世紀》：怎麼看中國加入CPTPP的前景？
羅震：目前，CPTPP的擴員進展很慢，英國是個例外，但加入過程也拖了很久。就我個人而言，我歡迎中國加入CPTPP。既然我們希望進一步深化與中國的經濟合作，那爲什麼不讓中國成爲本地區重大協議的一部分呢？但澳大利亞政府內部對此存在不同看法，主要是由於過去幾年中澳出現的一些貿易摩擦。但我認爲，讓中國加入要好過把中國排除在外。說實話，在貿易關係上，我們對美國的抱怨遠遠超過對中國的，畢竟中國從未像美國那樣對澳大利亞商品整體加徵10%的關稅。讓我們始終牢記這一點。
中澳在人工智能基礎研究方面成果斐然
《21世紀》：中澳之間的經濟互補性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羅震：實在太多了，很難一一列舉。首先，傳統領域依然重要，比如澳大利亞向中國出口礦產和能源，中國向澳大利亞出口製成品。這些不會停止。當然，隨着中國發展，對澳大利亞鐵礦石的需求會逐步減少，這是正常的。但與此同時，中國對其他澳大利亞礦產的需求卻在增長，比如鋰礦，兩國之間的鋰貿易在前幾年曾達到140億美元。其次，澳大利亞農產品對華出口也持續增長。
我本人在教育行業工作，可以告訴你，中國對澳大利亞教育的需求創下歷史新高。由於國際學生太多，澳大利亞政府甚至收緊了國際學生政策（不僅針對中國），這對我們來說其實是個遺憾。但這也說明中澳在服務貿易方面還有巨大潛力。
同時，澳大利亞也受益於從中國的進口，尤其是清潔能源製造產品和先進技術。未來這一趨勢將持續擴大，預計在很長一段時間中，中國都將是澳大利亞在這些領域的最大進口來源。因此，中澳合作的前景非常廣闊，雙方的合作潛力巨大。
《21世紀》：隨着中國經濟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未來哪些行業合作潛力最大？
羅震：隨着中國人均收入的上升，中國家庭對高質量食品和遠途旅遊的需求將越來越多，這對澳大利亞是利好，我們在這方面很有優勢。澳大利亞高校的整體環境相較美國更友好，所以兩國在教育領域的合作也有很大增長空間。
同時我也希望看到更多中國對澳大利亞的投資。澳洲並不缺融資渠道，可以在資本市場上獲得大量貸款。但要具有國際上競爭力，資金並不是唯一。澳大利亞是一個成本高、市場小的國家，我們需要獲得世界上最好的技術。而這些領先技術，越來越多來自中國。以澳大利亞正在積極發展的關鍵礦產部門爲例，我也認同這將是澳大利亞的未來重點產業之一，我們必須要確保中國能參與其中，不然的話，我們的發展不會太順利。
《21世紀》：怎麼看兩國在人工智能領域的合作前景？
羅震：我非常看好這一領域的合作潛力。以澳大利亞高校爲例，在頂級期刊上發表的AI研究成果有三分之二都是與中國研究人員合作完成，而與美國學者合作的比例只有約20%。當然，不是說只能二選一，一項研究可以同時有澳大利亞、美國和中國的作者。但毫無疑問，中國是我們在人工智能基礎研究中最重要的合作伙伴。
值得慶幸的是，澳大利亞並沒有像美國那樣採取極端措施。例如，在電動車方面，我們的市場是開放的，並沒有像某些國家那樣對中國智能網聯汽車系統提出質疑。再比如，對於中國開發的AI工具深度求索（DeepSeek），澳大利亞政府只是禁止它出現在政府設備上，但對普通民衆並無限制。總的來說，澳大利亞政府在尋求一種平衡，但我仍擔心它可能比理想狀態更具限制性一些。
中國正在成爲一系列未來產業的全球樞紐
《21世紀》：近年來，中國持續推進高水平對外開放，包括優化營商環境、放寬外資准入等舉措。您如何評價這些政策對澳企在華投資的吸引力？
羅震：我此次來華正是爲了發佈一份由中國澳大利亞商會主導的調研報告，調查對象是850多家深度參與澳中經貿往來的企業。根據這項調查，約有一半的受訪企業表示，過去一年，中國的營商環境對其業務有所改善。更重要的是，大約三分之二的企業認爲，未來三年這一環境將會持續優化。
當然，企業總會有一些不滿意的地方，這在澳大利亞和中國都一樣。但整體來看，最瞭解中國的澳企普遍認爲，當前的營商環境正在改善。同時，未來仍有進一步提升的空間。這正是我們希望通過高層對話和類似今天這種交流努力的方向。
《21世紀》：中國市場有哪些新機遇值得澳企關注？
羅震：很顯然，中國正逐步成爲一系列未來產業的全球樞紐。我們已經看到電動汽車、風力發電、太陽能等領域的快速發展，而未來中國在這些產業中的引領作用只會進一步加強。對澳大利亞而言，若希望在這些戰略性新興產業中佔有一席之地，與中國市場的深入合作幾乎不可或缺的。
貿易固然重要，但若要真正實現長期收益，單靠出口是不夠的。考慮到中國產業的複雜性與發展水平，澳企若想把握機遇，更需要在本地建立存在感，深度融入中國市場。因此，我認爲，對於那些關注未來增長方向的澳大利亞企業而言，中國市場應當被視爲首要目標，而不是可有可無的選擇。
中方單方面免籤政策推動中澳民間交往
《21世紀》：你曾多次訪問中國，且一直致力於推動澳中關係的研究與交流。在你看來，可以如何增進兩國的相互理解與合作？如何評價中國單方面對澳大利亞免籤政策的效果？
羅震：首先，我想爲中國點個贊——我抵達北京首都國際機場時，通關非常順利，不需要簽證，整個過程非常絲滑。跟之前不同的是，現在只要訂好機票就可以直接過來，真的很方便。我真心希望澳大利亞也能推出類似的舉措，讓中國朋友在抵達悉尼時有類似的體驗。
在我看來，中方對澳大利亞單方面免籤的決定是非常明智的，這意味着讓更多澳大利亞人有機會來中國走一走、看一看。在澳大利亞，有相當多的人談論中國，但很多人實際上從未來過中國。我相信，只要他們能夠親眼看看中國，就能夠發現中國很多的優點和魅力。
人文交流在增進國際理解和合作中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我非常歡迎中國學生來澳留學。我們不應該對他們設置限制，甚至可以說越多越好。這意味着會有更多中國人深入瞭解澳大利亞，這種經歷，無論對兩國關係，還是對個人成長，都是非常寶貴的。
同時，保持活躍的經貿往來也同樣重要。經濟和商業的本質是一種雙贏的合作。沒有哪一方能強迫對方進行交易，只有雙方都認爲有利可圖，纔會選擇合作。如今，中澳雙邊貿易額達到了3000億澳元，這對澳大利亞來說相當可觀。我們應該繼續保持這一向好的勢頭。
此外，智庫在推動兩國相互理解方面也發揮着重要作用。無論是在澳大利亞，還是在中國，有時會存在一些過於簡單化的認知，並不能全面反映現實。我們希望通過嚴謹的研究和公開討論，將更多基於事實和數據的觀點帶入公衆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