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賓·梅塔的回眸:在最熟悉的作品中探尋新的奧妙

祖賓·梅塔

◎高建

2024年夏天,當88歲的指揮大師祖賓·梅塔從國家大劇院音樂廳舞臺的上場口出現,那段通向指揮台的距離因老者緩慢的步履而顯得格外漫長。而伴隨這段路程的,是全場觀衆的起立與喝彩。超過半個世紀的舞臺生涯鑄就了樂壇傳奇,在人們時常感慨“一代大師凋零”的時代更加值得珍視。雖然不忍說出口,但是在許多到場樂迷的內心深處,會想到這次時隔八年的久別重逢很可能也是與老人的告別。

然而時隔9個月之後,祖賓·梅塔大師竟重返北京,在2月25日、26日,與他的好友巴倫博伊姆的“親兵”——西東合集管弦樂團奉上了兩場音樂會。這一次,梅塔大師的步履似乎更加蹣跚,觀衆的掌聲依舊熱烈。當他緩緩坐定,目光一如年輕時炯然堅定,手勢清晰果決,他與中國觀衆自1994年開啓的舞臺情緣還在繼續。

罕見地“重複”自己

作爲一位擅演曲目廣博、駕馭風格多面的指揮家,多次訪華演出的祖賓·梅塔總是傾向於帶給觀衆新的作品。僅在國家大劇院的舞臺上,他就先後與維也納愛樂樂團(2009年)、西班牙瓦倫西亞皇后歌劇院交響樂團(2014年)、以色列愛樂樂團(2014年、2016年)、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2015年)、佛羅倫薩五月音樂節管弦樂團(2024年)合作,演繹了數十部從不重複的音樂作品:從威爾第氣勢磅礴的《阿依達》,到理查·施特勞斯瑰麗絢爛的交響詩,從海頓、莫扎特的洗練優雅,到柴科夫斯基、德沃夏克的浪漫如歌,挑選既與合作對象氣質吻合又具有風格代表性的經典作品,似乎是梅塔的自我要求。化用一句梨園行的術語,梅塔之於中國觀衆,是一位罕見能做到“不翻頭”(曲目重複)的藝術家。

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審視此番他與西東合集管弦樂團合作的作品,纔會感到些許詫異:在兩晚音樂會的五部作品中,舒伯特《C大調第九號交響曲“偉大”》、柴科夫斯基《F小調第四號交響曲》和韋伯《奧伯龍》序曲這三部,都曾由梅塔在國家大劇院的舞臺上執棒奏響。這讓筆者聯想到剛剛第七度執棒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意大利指揮大師裡卡爾多·穆蒂:在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舞臺上,穆蒂一直以挖掘冷門新曲目爲人稱道,但此番他竟也選擇了多部自己曾經演繹過的作品,同時帶來了與過往迥然不同的解讀。也許對於耄耋之年的藝術大家而言,在最熟悉的作品中探尋新的奧妙和境界,其趣味和意義反而大於追求曲目的新鮮感和差異化。

翱翔俯瞰代替策馬馳騁

具體到兩晚的演繹,祖賓·梅塔的詮釋風格呈現出與卡爾·伯姆、卡拉揚、切利比達克等前輩在老年時相近的趨向——放緩作品的速度,淡化感官層面的“刺激”效果,在較爲厚重的音響中突顯迷人的細節。貝多芬《F大調第六號交響曲“田園”》第一樂章的標題“初到鄉村時的愉快感受”,在梅塔的詮釋下悠然動人,樂句舒展的線條彷彿擁有了自如的呼吸,翱翔俯瞰的視角代替了策馬馳騁的激情。

值得一提的是,樂團選擇了非常規的擺位方式,將八位木管聲部演奏家環繞置於指揮面前,絃樂和銅管聲部將其包圍,這一獨特的安排在第二樂章“溪邊景色”結尾的木管重奏段落展現出驚豔的效果——貝多芬用長笛、雙簧管、單簧管的音色分別對應夜鶯、鵪鶉、杜鵑的啼叫,這是“樂聖”筆下罕見的高度擬物的描繪,而西東合集管弦樂團的演奏家們用高度自由的速度編織出靈動親切的對話,彷彿是一部木管協奏曲的華彩樂段,令人沉醉。

儘管指揮家剋制的力度與速度選擇並未讓第四樂章“暴風雨”迸發出呼嘯而至、凌厲迅捷的能量,但絲毫沒有影響末樂章“牧歌”樂段的澄澈純淨、春風拂面。如此高級的藝術效果在第二晚開場的韋伯《奧伯龍》序曲中得到了再現。在遒勁有力的主部主題之後,梅塔做出了短暫的留白,當絃樂聲部以縹緲輕盈的姿態唱出如暖陽般柔和的副部主題時,沒有任何語言能夠形容那種從音流中溢出的幸福感。與其將之學術化地表達爲德奧浪漫主義音樂傳統的醇正魅力,不如說是一位耄耋老者面對人生旅途充滿眷戀和喜悅的深情回眸。

在兩晚音樂會的下半場作品舒伯特《C大調第九號交響曲“偉大”》和柴科夫斯基《F小調第四號交響曲》中,祖賓·梅塔展示出一流指揮家對大篇幅作品敏銳而精確的結構把握,每個樂章的速度選段都服從音樂的整體敘事,而一個樂章之內又存在一個明確的情感頂點,一切音樂都圍繞這個頂點展開,層層遞進餘韻悠長。於筆者看來,梅塔對舒伯特作品第二、第三樂章的解讀不但是兩場音樂會中最令人難忘的時刻,更是對舒伯特音樂深層魅力的極致開掘。作曲家習慣頻繁運用調性的變化賦予簡單主題不同的情感色彩,指揮家則緊緊抓住這條線索,在樂句的銜接處做出無比細膩的彈性速度,每一件樂器的進入、退出,都化作樂團整體色彩的明暗交織,搭配奧地利民間舞曲的樸拙之美,很容易讓人辨認出半個世紀後布魯克納在諧謔曲樂章中的發揮師承何人。

由韓裔小提琴演奏家康珠美擔綱獨奏的西貝柳斯《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是兩場演出中唯一的協奏曲。獨奏家紮實嫺熟的技巧確保能在這部繁難的作品中自如穿梭,特別是多次從小提琴遒勁寬厚的低音區徑直衝向高音把位的大範圍滑動中,康珠美保持了完美的音準和扣人心絃的戲劇張力。用唐代詩人張說筆下的“披林入峭蒨,攀登陟崔嵬。白雲半峰起,清江出峽來”,來形容西貝柳斯音樂跌宕起伏的魅力,再恰當不過。這部二十世紀北歐音樂家的傑作中“在冰雪中燃燒”的底色,與音樂會的其他曲目形成了風格上的對照和互補。

替摯友擔下樂團重任

兩場音樂會的主角並不獨屬於至臻化境的祖賓·梅塔,第二次造訪北京、首度登臺國家大劇院的西東合集管弦樂團同樣是衆多樂迷關注的焦點。這支樂團得名於德國文豪歌德詩集《西東合集》,由指揮家、鋼琴家丹尼爾·巴倫博伊姆與已故學者愛德華·薩義德共同創建,去年剛剛慶祝了25歲生日。它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便承載着用音樂化解爭鬥、呼喚愛與和平的願景和使命,併成爲“聯合國文化交流大使”。來自以色列和多個阿拉伯國家的年輕音樂家圍聚在一起,平等溝通、深度對話,用一次次高水準的國際巡演證明着“音樂讓世界更美好”的可能性;包括安妮-索菲·穆特、馬友友、瑪塔·阿格里奇在內的衆多頂級音樂家都以成爲樂團的榮譽成員而驕傲。

作爲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古典音樂家之一,巴倫博伊姆在今年2月初發布“健康聲明”,遺憾地宣佈自己因患有帕金森綜合徵,未來將大幅減少音樂演出。但他依然強調“西東合集管弦樂團是我最重要的責任,確保這支樂團的長期穩定發展對我而言至關重要,只要我的健康允許,我一定繼續指揮樂團”。正是巴倫博伊姆這份令人感動的堅守,使得他的摯友祖賓·梅塔決定接過率領樂團海外巡演的重擔。在梅塔看來,這支樂團的誕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奇蹟,其不俗水準更是得到古典音樂同行的認可。

在關於西東合集管弦樂團的衆多論述中,巴倫博伊姆與薩義德的對話深刻且富於啓示性。他們不止一次對媒體談道:“音樂教給我們,世間萬物都存在平行性和相悖性;沒有任何元素是完全獨立存在的,正如某個音高的意義,其實是其他音符賦予的。試圖解決人類社會持續幾個世紀的衝突,我們必須學會接納彼此、傾聽彼此,‘在矛盾的雙方中,對一方有利的事從長遠來看對另一方也必然有利’,過去只是抵達現在的過渡,而現在是通往未來的過渡,所以暴力和殘酷的現在必將導致一個更加殘酷和暴力的未來。坐在一起演奏音樂,在彼此的樂器和音符的差異中締造和諧,這是一種偉大的智慧。”

筆者並不建議用過多的背景介紹和文化意義代替聽衆對音樂本身的感受。客觀而言,西東合集管弦樂團在舞臺上的表現也並非盡善盡美,特別是就整體音質的圓融度和獨奏技巧的穩定性而言,尚無法與世界頂級樂團媲美。但當我們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個並不完美的世界,見證承受着不幸與傷痛的人們正在專注且陶醉地創造着真善美的境界時,又怎能抑制住內心的感動呢?攝影/劉方牛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