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血湯、陽臺與新的家:斯文裡的都更故事:不是一坪換一坪,而是找回家的形狀
文/朱福山
在臺北的大同區,豬血湯的味道、清晨殺豬的聲響、雲嘉南早期移居臺北的居民,北漂帶上來的信仰文化,曾經是這裡居民的日常。而今他們推着輪椅、坐在公園邊曬太陽、閒晃聊天,形成一種獨特又閒淡的生活節奏。
透過公辦都更,改造這片土地換上了嶄新外貌,而真正需要被重新安置的,或許不是房子,而是人的心。
陪着居民走過4、5年的中原大學建築系教授、國際藝術策展人陳宣誠說,都更從來不只是結構更新,而是生活方式的巨大轉換。這些改變,牽動的不是坪數,而是居民如何面對都更後,陌生的新空間、新鄰居,甚至是那個陌生的自己。
斯文裡三期原樣貌。圖/翻攝「家的形狀—到來與相遇的故事」官網
斯文裡三期原樣貌。圖/翻攝陳宣誠簡報
楔子
斯文裡並不是一般的老社區,它是臺北23處「整建住宅」之一。50多年前,爲了安置公共工程拆遷戶而興建,每戶僅8到12坪。太小、太老、太擠,住戶常常一住就是三代,因樓高不到 3 米,有人乾脆在天花板下再隔一層,不夠住,就在走廊擺張牀睡。
由於產權複雜、住戶散落各地、經濟報酬太低,幾乎沒有建商願意接手,多年來被稱爲最難推動的都更,時任北市府都更處科長、現任處長的詹育齊回憶說「當時市府認爲不能再等了,整宅老舊亟需更新重建爲安全的居住空間,所以市府決定自己來做。」也因此,斯文裡的改建並不是單純的都市更新,而是要重新梳理一個家庭、一個家族、甚至一個世代的生活。
而這些沉甸甸的背景,也正是陳宣誠會說:「都更不是換房子,而是和居民一起找到新生活的形狀」的原因。
從一碗豬血湯開始的土地記憶
陳宣誠帶着團隊第一次走進斯文裡時,最先注意的不是建築,而是人。
大同區的居民多半來自雲嘉南,「上來不是隻有人,而是連神明都一起帶上來。」廟宇林立、信仰遷移、宗教的庇護,是他們早年的生活底色。另一頭,豬血湯與垃圾回收場,是這裡更貼近底層生活的土地記憶。
陳宣誠說,大同區早年同時具有「垃圾回收場」與「殺豬的地方」兩種場域特徵。因此,長輩談起過去,最先浮現的是凌晨聽見殺豬聲的畫面,那種刺耳而直接的聲音,「很多人說到現在都還忘不了」;而豬血湯之所以成爲當地常見的小吃,正是因爲附近曾有宰殺豬隻的場所,豬血、豬腸「現處理、現煮」的文化在早年自然形成。
垃圾回收場則承載另一種生活方式的轉變。以前的垃圾回收場是居民「撿垃圾、拿去賣」的地方,當地居民曾經靠「以物易物的邏輯」生活。這些記憶不是從文獻裡讀來的,而是居民真實經歷過的日常背景。
豬血湯背後是那個年代的工作型態,垃圾回收場則承載另一種生活方式的記憶。因此當公辦都更啓動時,被撼動的不是房子,而是居民長期習慣的生活方式。
當舊公寓變成新大樓,陽臺第一次讓人害怕
對許多老居民而言,新大樓不是升級,而是陌生。在舊公寓時,陽臺可以種菜、堆東西、曬任何想曬的東西;但在有管理規約、機電設備、排水要求的新大樓裡,陽臺突然變成充滿限制的空間。「以前什麼都可以,現在什麼都不行。」居民面對的,不是新生活,而是無所適從。
有人問他:「陽臺還能種東西嗎?」有人不敢把物品搬到戶外,怕被罰、怕違規、怕被鄰居議論。甚至有人不知道怎麼下地下停車場,因爲以前從來沒有這個經驗。陳宣誠說,這些都是真實的、會讓老人感到恐懼的「生活細節」。
而這,正是他介入的起點。把藝術變成陪伴:教居民在新家找回舊生活。陳宣誠這幾年做的,不是藝術品,而是一種「陪居民回家的方法」。
團隊用4、5年時間,在社區裡進行工作坊、田野調查、訪談與長期陪伴。他們不是要居民變成懂藝術的人,而是教他們如何在新空間裡延續舊習慣,讓生活不必因都更而被迫改寫。
例如陽臺。明明是同一個字,但居民對「新陽臺」沒有使用經驗。於是團隊示範如何在限制內種植物、如何佈置小物、如何用既有的空間繼續做舊公寓時會做的事。
他說:「我們最想教的是:不用害怕。即便空間變了,你的生活還是可以延續。」
工作坊裡,有老人第一次摸索新動線、有家庭重新認識家裡的光線與風向、有居民在討論中找回與鄰居的連結。陳宣誠稱這是一種「縫合」,不是空間的縫合,而是人與人、人與家的縫合。
藝術不是作品,而是翻動土地的行動
外界常以策展人、建築師、藝術家形容陳宣誠,但他更像一位「翻動土地的人」。他說,有位植物學家跟他分享過:只要把土地往下翻10公尺、20公尺,有時會重新長出原生種。這句話成爲他理解城市的方式。
他認爲自己做的不是創作,而是「把土地、把關係、把記憶翻一翻」,讓舊有人事物重新呼吸,並長出新的生活可能。
他也強調公共藝術的重點不是展覽,而是改變真實的環境。因此在斯文裡,他做的不是巨大裝置藝術,也不是外型亮眼的作品,而是把居民的故事重新放回土壤,把生活的可能重新翻開。
在這個策展裡,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畫圖,而是「找植物」。很多居民一開始都說:「我們哪有什麼植物?這裡什麼都沒有。」但透過近半年團隊的田野調查,一株株被忽略的草木慢慢被找回來了,居民才驚覺:原來自己的生活環境並不是空白的。
後來,他們把這些植物重新分類、整理,甚至真的把它們「種回」改建後的公園和公共空間裡,也象徵着居民在都更後重新找到與土地的新關係。
都更不是一坪換一坪,而是如何找回家的形狀
面對都更,最常被討論的是權利分配、坪數交換、房價變動。但陳宣誠看到的,是另一個更細緻也更真實的面向,家不是房子,家是人怎麼生活。
他提出的問題是:在新的家中,居民是否能找到原本的步調?他們能否在新的動線裡感到自在?能否與陌生鄰居建立新的關係?
這些問題,城市學、建築學都沒有標準答案;但居民用每天的生活,正一點一點回答。
斯文裡的都更故事,從豬血湯的氣味、陽臺的困惑,到居民重新習慣新家的過程,都在提醒我們:都更最重要的,不是建築,而是生活如何安置。
透過參與式藝術、透過陪伴、透過一場場工作坊,陳宣誠展示的是另一種城市改造的可能,不僅只是把老房子拆掉重來,更是陪着居民一起尋找新的「家的形狀」。
而家的形狀,不在建築圖上。它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習慣與記憶之間、土地與生活之間。
在那個被翻動後,重新長出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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