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藥的名字裡 究竟藏着多少東方美
在古人的眼中,任何事物的稱呼,並非僅僅只是個名字而已,其中會包含許多美好的寓意。中藥也不例外,雖是醫人之藥,但其名字和寓意也是醫心之物,往往寄託了古人的美好祝願和希望。
因此古人在爲中藥起名上,可謂是智計百出:有的以顏色命名,如白果、黃芩、紅景天;有的以外形命名,如人蔘、牛膝、烏頭;有的以產地來命名,如雲苓、川貝、藏紅花;還有的以生長季節而命名,如款冬、半夏、冬蟲夏草……既展現出中藥的特點,又體現了中文的美感。
象形取意的草木雕塑
陶弘景《本草經集註》雲:“藥物之形,各有妙理。”原植物和生藥形狀,往往有其特殊之處,因而人們常常以它們的形態特徵來命名。
鉤藤的彎鉤如月牙初生,金櫻子的刺果似紅瑪瑙雕琢,牛膝的莖節分明若牛膝關節,大腹皮的形狀神似大腹便便,烏頭的塊根形似烏鴉之頭,人蔘乃狀如人形,功參天地……
半楓荷是一種“一樹兩葉”的植物。同一枝根莖上既有形似手掌狀的楓樹葉,也有如荷葉的蕈樹葉,故而由此命名。
如果半楓荷是一種畫意的話,那江蘺則是一種詩意。江蘺是一種藻類植物,一般生長在水質清澈、風平浪靜的水域中。《本草綱目》中記載它“蘺草生江中,故曰江蘺是也”。
有人說江蘺就是“將離”。意思是它如這浮萍形態一般,出生便註定了要與江河湖海分離,飄向遠方,開啓自己短暫又光輝的一生。
連翹本是一種花。花瓣細長,四片一朵,星星點點開滿枝頭,嬌黃嫩柔。而中藥裡的連翹,指的卻是連翹曬乾後的果實。
《圖經本草》裡說:“其(連翹)實似蓮作房,翹出衆草,故名。”古人認爲連翹果的形狀像蓮花結的蓮蓬,又長得直立立、俏生生的,翹出枝頭,彷彿鶴立雞羣,故而沿用了連翹這個名字。
由此可知,這些天然草本,凝固着造物者的匠心,更激發着先民的想象。唐代藥商常在鋪面懸掛木雕藥形幌子,牛蒡子的星芒狀果實、馬兜鈴的鈴鐺形態,引得行人駐足讚歎。
明代《補遺雷公炮製便覽》記載,處理絡石藤需“依其蜿蜒之勢盤卷陰乾”,方能保全藥性。這種對天然形態的敬畏,暗合道家“道法自然”的哲學。因此也就不會奇怪今天太行山中的採藥人爲何至今保留着“以形補形”的古法——他們採挖形似人形的人蔘時,必要繫上紅繩,傳說這樣能鎖住草木精魂。
藥名中的象形文字,既是草木的“照片”,也是一幅微型畫卷。如“茯苓”二字,宛如水波盪漾,如“藿香”的草字頭,好似葉片舒展,如“蟬蛻”的蟲旁,彷彿振翅欲飛……
清代畫家石濤曾以藥名入畫,《木蝴蝶》圖中,半透明的翅果在宣紙上輕盈欲舞,題款“形神俱妙”四字,可以說是草木形態之美的最好詮釋。
丹青點染的五色本草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寫道:“五色入五臟,青赤黃白黑,各有所歸。”這樸素的認知化作詩意的命名藝術。
因爲許多中藥本身都具有各種天然的顏色,因而很多藥物的顏色就成了命名的直接依據。如黃芩的“黃”字取自根莖金燦,恰似《詩經》中“蒹葭蒼蒼”的秋色;白頭翁的白絨花穗如老叟銀鬚,暗合《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的素潔意象;墨旱蓮的墨,難免讓人聯想到白居易《黑潭龍》的“黑潭水深黑如墨”……
除此之外,色黃的中藥還有黃連、黃柏、黃芪、大黃等;色黑的中藥有烏玄蔘、黑醜、熟地等;色白的中藥有白芷、白礬、蔥白等。
不過最讓人過目不忘的,一定是青黛的“青”。其靛藍本色,瞬間讓人想起杜牧“青山隱隱水迢迢”的江南水墨。
青黛,又名黛青、靛花。除了藥用外,它最廣爲人知的功用是畫眉。連《本草綱目》都說:“黛,眉色也。……滅去眉毛,以此代之,故謂之黛。”
如今在嶺南深山的採藥人,依然世代相傳着“見色識藥”的秘訣。他們懂得硃砂要選辰州深巖裡的“飛朱”,其色正赤如朝霞;知道茜草需採立秋前三日的“絳珠”,浸染羅裙方能得“日出江花紅勝火”的明豔。
青赤黃白黑,簡單的五個顏色,卻在不經意間構建起中藥美學的色譜體系。宋代《證類本草》記載的“五色石脂”,白者如玉、赤者似血、青者若苔、黃者類金、黑者擬墨,既是治病良藥,也是文人案頭的天然顏料。
明代醫家繆希雍曾見藥農將新採的紫草搗汁作畫,在宣紙上暈染出深淺不一的煙紫色,嘆曰:“此乃天地丹青手。”
蘇東坡在惠州制“天門冬酒”,特選赤色天門冬入曲,取其“赤心報國”的隱喻,更是將本草之靈、藥性之妙昇華爲精神圖騰。
風物凝結的山水印記
《淮南子》有言:“土地各以其類生。”川貝母的“川”字帶着岷山雪水的清冽,懷山藥的“懷”字沁着黃河故道的膏腴,藏紅花的“藏”字藏着雪域高原的日光。
這些地名不僅是地理標識,更是文化基因的傳承。徐霞客遊歷雲南時,見當地“三七”品質極佳,在遊記中寫道:“此物唯水西生者佳。”爲道地藥材留下鮮活的證據。
道地藥材,又稱爲地道藥材,是我國傳統優質藥材的代表,是經過中醫臨牀長期應用優選出來的、產在特定地域、具有較高知名度的藥材,與其他地區所產同種中藥材相比,品質和療效更好,質量穩定。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養一味藥,因此道地藥材的炮製算是一門時空藝術。六味地黃丸中的熟地黃,需經九蒸九曬,讓中原的黃土與江南的雨露在藥材中交融;陳皮要存足三年,嶺南的溼熱與歲月的風霜共同釀就沉香。
清代名醫葉天士開方必注“杭菊”“亳芍”,可見錢塘江的潮氣與渦河的水脈早已滲入草木肌理。
國外某漢學在《中國本草學考》中驚歎:“一味藥材就是一片縮微的山水。”這話一點都不爲過。
因爲這些草本在建立起強大的治療體系的同時,也構建起中藥的文化地圖。當蘇州的薄荷、長白山的野參、四川的續斷、廣東的陳皮、寧夏的枸杞在藥櫃中相逢,彷彿展開一幅立體的《江山本草圖》。
時光深處的靜默守候
有些中藥就像是帶着記錄時節的使命而生的,當半夏成熟時,夏天也恰巧過半。
《禮記·月令》記載:“五月半夏生,蓋當夏之半也,故名。”是說半夏的塊莖通常在仲夏時節成熟,此時夏天剛至一半,於是命名爲“半夏”。除此之外,如夏枯草、夏天無等都是生長到夏至後枯萎,故冠以夏。
而當款冬開放時,是最寒冷的十二月。《本草便讀》曰:“款冬花,百草中,唯此不顧冰雪最先春也……雖雪積冰堅,其花獨豔。”
款冬花的外表與菊花肖似,但它是從根部直接長出來的,有點像從土裡冒出的蘑菇,卻頂着菊花的腦袋。而且它開放的時節,從堅硬的凍土層中卓然而出,傲視冰雪,所以又被稱爲“鑽凍”。
竹瀝這個名字,其實源自古人制藥時的步驟。竹子是常綠淺根性植物,對水熱條件要求高,而且非常敏感。以生長中的竹子砍去枝葉,拉彎,下接廣口瓶至次日晨收取液體,叫做竹瀝。
竹瀝這個名字自帶音樂功能,僅僅是念起,就感覺眼前出現了萬畝竹林,鬱鬱蔥蔥,偶有雨滴落下,輕拍竹葉,泠泠作響,此起彼伏交織成曼妙的樂章。
每種中藥都具有一定的味道,而只要特定的時節,纔有特定的氣味。如五味子成熟時,肉甘酸,核辛苦,皮有鹹味,五味俱全;細辛收穫時味甜;苦蔘收穫時味苦;酸棗仁收穫時味酸;敗醬草、臭梧桐、墓頭回等收穫時,散發特殊臭味;魚腥草採摘時,具有濃烈的魚腥氣味……
在浩瀚如海的草木中,在博大精深的中醫裡,其實每一味中草藥,都有自己獨特的名字和神奇的藥效。它們在中醫師的巧手中,化成一劑劑救命的良藥,承載着千年的醫療智慧,也在文人騷客的筆下,變成一行行不朽的詩篇,飄蕩着詩詞歌賦的美感與深意。
文/馬慶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