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怡捱打”背後的她更令人驚心

經歷了改名、延期、拆分,陣容盛大的《醬園弄·懸案》千呼萬喚,終於上映了。

口碑好壞參半,網絡上被吐槽成“章子怡捱打記”,大量虐女鏡頭成爲最大的槽點。雷佳音飾演的警局局長薛至武,憑一己之力,以凶神惡煞和對女性的深度歧視,擔起了全片最大的罵名。

▲網友吐槽

演技層面,見仁見智,我的個人觀感是基本都還在線。

詹周氏的兩個精神救贖者,獄友王許梅是亮點,風塵之下的傲骨和良善,成爲全片的高光;劇作家西林小姐(一說原型是蘇青)的刻畫,能看出努力,但過於用力。報社主編吳玲被對手僱兇謀殺的支線有些莫名,我願意理解爲陳可辛想借此塑造人性善惡的複雜,但時代羣像戲的敘事挑戰,真不是多加幾個配角就能搞定的。

難怪觀衆普遍有種“90分鐘看了個超長預告片”的不甘,只能拭目以待下部的靴子落地了。

該片改編自民國奇案醬園弄殺夫案。

醬園弄是上海黃浦區新昌路432弄,1899年建成,因光緒年間的張振新醬園而得名,隨着城市改造,已經在地圖上消失了,但那段亂世中驚世駭俗的舊案和它掀起的巨大風波,仍然被人們記得。

▲醬園弄舊址 vs 還原後的取景地

1945年3月20日凌晨,命案在上海新昌路醬園弄85號發生。

最先發現的是二房東王燮陽,他一隻眼睛殘障,綽號王瞎子。他模糊看到樓梯邊有一灘水,他妻子卻說是一灘血。王瞎子用紙揩了一下,真的是血,就上樓查問。

樓上租客是一對年輕夫婦,男的叫詹雲影,綽號大塊頭。王瞎子敲了五六分鐘,大塊頭的妻子詹周氏纔開門,精神恍惚,兩手是血。面對追問,她起初什麼都不肯說,後來才說自己殺了丈夫,分屍16塊,裝在木箱裡。

詹周氏的照片登報之後,吃瓜羣衆有些失望,她的樣貌跟他們想象的太不一樣了,再普通不過。

死者詹雲影31歲,曾在1938年電影《黃海大盜》裡客串過一個強盜,他從小從安徽去上海,在當鋪當學徒,後來跟人合夥開了箇舊貨店。電影裡,兩人在舊貨店初識這一段也有體現。

▲報紙上刊登的兩人照片

詹周氏命很苦,她原姓杜,小名春蘭,從小父母雙亡,由親戚撫養,改名周惠珍。她從沒上過學,9歲被親戚賣到上海,在當鋪當丫頭,當鋪老闆娘做主把她嫁給了夥計詹雲影。

可以說,她的命運從來都被別人攥在手裡,自己沒有一次主宰過,直到犯下命案。

她17歲訂婚,21歲結婚,婚後4個月,詹雲影出軌當鋪裡一個叫蘭喜的丫頭,將懷孕的蘭喜領回家,由詹周氏收留。

蘭喜生了個孩子,詹雲影不想要,打算弄死嬰兒,詹周氏阻止,並設法幫蘭喜嫁了人,把小孩送了鄰居。

僅這一件事,就看出詹雲影的惡毒。

詹周氏想去香菸廠當女工,掙錢補貼家用,詹雲影不允許,竭力阻撓,罵她就是想出去軋姘頭。

這個階段,詹雲影已經靠做舊貨生意賺了點小錢,卻不拿錢回家,全部吃喝嫖賭揮霍掉,也不許妻子外出掙錢。家裡生活拮据,淪落到吃穿用度需要借錢的程度,連大餅攤子上都賒着賬。

▲詹周氏的多張當票,她一直爲生計發愁

後來被法官問到刀是哪裡來的,是否買來預備殺人,詹周氏說想擺個排骨年糕攤,這把刀最初買來就是想斬排骨用。

詹雲影對妻子的出身十分嫌棄,罵她是“低三下四的人”。詹周氏提出離婚,他說等妻子先去軋姘頭,這樣可以省去一筆贍養費,他自有一套流氓邏輯。

詹雲影嚴重家暴,每當醉酒、賭輸之後,回家就暴打詹周氏。直到案發前夜再次家暴,隨即在睡夢中被砍死。

報刊記載,庭審時法官問詹周氏當時的情景,她回答,“那時我完全失去知覺,神經早已極度的錯亂,我只知道像有一個惡神在我的背後,喊着殺呀!殺呀!以後好像叫我將屍斬成十六段,藏進箱籠,連我的指頭當時不慎亦被自己斬去,亦無知覺,我哪裡再會想到將來……”

現在看來,她是在精神極度驚恐之下產生的幻覺。

除了殺人,詹周氏還身負通姦罪名。法官篤定,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沒那麼大力氣殺掉體重近兩百斤的男子並分屍,認定“無奸不成殺”。

被指控的可疑姦夫有兩個。

第一個嫌疑人叫賀賢惠,外號賀大麻子,是詹家的鄰居,案發後這個人就不見了。

被抓獲後,賀大麻子連連喊冤,堅稱沒有殺人,但承認自己與詹周氏確實曾發生關係。他對詹周氏有同情之心,經常省吃儉用,省出一點錢來接濟她,漸漸兩人就有了私情。

沒有“完美受害人”,才更像這個世界的常態。

詹周氏承認自己和賀大麻子有染,但堅決不承認兩人合作殺人。架不住刑訊逼供,她又供認了另一個叫“小寧波”的人,是詹雲影的朋友。

但她又很快翻供,說自己和小寧波沒有瓜葛,因爲小寧波總是慫恿她丈夫吃喝嫖賭,她恨,所以誣陷他。

而且各種證人證言表明,兇案發生那天,這兩個男人都不在場。

兩個月後,一份小說般的初審判決刊登在《東方日報》上——

“周氏以遇人不淑,夜不成寐,感慨身世,頓起殺機。於是乘雲影酣睡之際,離牀啓屜,覓取菜刀,猛砍雲影頸部。雲影痛極狂呼,聲震屋宇,同居王燮陽驚問事由,周氏僞稱其夫夢囈,以想掩飾,其後復連砍六七刀斃命……”

判決是“詹周氏殺人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菜刀一把沒收。”

如果詹周氏就此償命,案件也就沒有後來那麼巨大的影響力了。

在這件事當中,作家蘇青起到了重要作用。

▲蘇青

詹周氏被判死刑後,蘇青意難平,寫了多篇文章,將詹周氏的身世和遭遇呈現給公衆,對判決提出質疑。

當年6月10日她發表《爲殺夫者辯》,認爲詹周氏殺人是因爲精神壓抑,長期受虐待不得已反抗,是死裡求生,“雖法無可恕,但罪有可原”,並上升到社會層面,“如果就此扼殺,女性解放的期盼將重新陷入茫茫黑暗而不可得。”

一位叫姚明點的律師也爲詹周氏辯護,並且披露,她兩年前就因爲不堪家暴試圖自殺。“前年十月間,吞服來沙而毒水(即來蘇爾)自盡,以了餘生,經鄰發覺,送往同仁醫院灌救,住院十日,方得脫險”,“由不可抑止而崩潰而瘋狂,遂致釀成此不幸之殺人案件”,與蘇青觀點一致。

但另一批很有影響力的作家,比如秋翁(平襟亞)、老鳳(朱鳳蔚)卻不這麼認爲,他們在報紙上駁斥,“殺人者不死,社會的大幸,這句話可入《拍案驚奇》小說中”,還罵蘇青“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飆粗口讓人斷子絕孫。

因爲爭議巨大,雜誌上開了“殺夫案筆談”專欄,四位作者趙田孫、慶子、關露、沙莉,就此事撰文辯論。

女作家關露寫了一篇長文《詹周氏和潘金蓮》,對詹周氏給予很大悲憫,“人到不得已時,只好不擇手段”,“希望更高的執法官吏能夠在殺人者的身世和人情上多多加以探討,對於一個不得已而殺人的人能夠罪輕一等”。

女演員沙莉寫道:“(此案)未嘗不可說是整個社會的問題,換言之,這一對夫婦乃是現實生活下的犧牲者”。

隨着這些文章刊載,被唾罵的詹周氏逐漸贏得公衆同情。

這年夏天,詹周氏多次出庭,她不肯放棄,每次都請求活命。

關鍵時刻,一位外國嬤嬤出庭作證說詹周氏懷孕了,判死刑需要等她生完孩子。這爲上訴爭取了時間。

恰在這時,來到重要的歷史轉折點,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抗戰勝利。第二天汪僞政權倒臺,所有之前僞法院判決的案件完全無效,將重新審理。

直到一年後,國民政府高等法院才重新審理此案,宣判“詹周氏殺人罪,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兇器刀一柄,沒收。”

詹周氏仍不服,堅持上訴。

律師施拜休爲她辯護,許多人爲她發聲。經過各界努力,最終經過三審,改判她有期徒刑十五年,送到提籃橋監獄服刑。

得知自己能活下來,她“感謝不死之恩,頌不絕口雲”。

再之後,她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在獄中她表現優秀,繡花、縫紉、糊紙盒,都做得又快又好。

上海解放後,人民政府安排她去了農場改造,先務農,後調到幼兒園工作,直到1983年退休。

1959年,她經人介紹與農場炊事員嚴少華結婚,兩人一起度過了三十多年,生活平靜。

上海記者徐平曾專門去採訪她,當時她已經80歲左右。根據描述,她身高一米五左右,三角眼,看上去蠻兇,可能因爲太過特殊的經歷,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對於當年的事,她沒有再提起,直到1990年代去世,她再沒回過上海。

她沒生過孩子,但喜歡孩子,認了不少年輕人做乾兒子乾女兒,牀上方貼有孩子的年畫,掛着玩具娃娃,玻璃鏡框下有許多鄰居孩子的合影。

她依然穿着舊式的大襟衣服,說着40年代的上海話,拿着一百多元工資,偶爾打打麻將。

還有,她終於無須再冠夫姓,在後半生擁有了自己的名字——周惠珍。

《醬園弄·懸案》英文名“She’s got no name”,意味深長。

周惠珍的故事,是一個“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的真實版本。

這個故事讓我特別感觸的在於,個人命運在大時代動盪之下,微小得如同螻蟻。

所以,不管電影成敗,女主那種頑強如荒草的生命力都格外打動人。她當然有污點,在蠻荒、不潔的生活裡輾轉騰挪,她的愛恨和掙扎,真實又熱切。這種超乎常人的求生欲,讓她在絕境中,以近乎爲零的機率活了下來。

所謂自助者天助,對於我們這些觀衆來說,也是一種精神力量吧。

你看了電影嗎,有什麼想誇誇或吐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