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夜行君(下)─離島中年同志的漫漫情路
圖/楊之儀
遊走男與女,自在行千里
在一般人的眼裡,年近七十的李大哥(化名)無疑是受訪的同志朋友中,最幸福的了。
他有一個堪稱美滿的家庭,擁有一對有出息工作好的兒女,優遊於兩性之間如魚得水,參與過幾次選舉,在島上的社團中,也搞得有聲有色。他最自豪的是,有一隻入了珠的陽具,「想不想見識一下?」受訪的時候,他有時會色色地說。
雖然動作上有些陰柔,但原本李大哥是個異性戀者,花心的他,女朋友一個接一個換,直到結婚後才定下來。
真正接觸同志圈,是在和第一任老婆離婚後,他到臺北散心遇到的。
那年他才三十來歲,住在飯店閒着無聊,找了男按摩師來按摩,沒想到按摩師暗示可以幫他做特別服務,從此一試成主顧。
再婚的李大哥,婚姻依舊幸福,只是有時趁着到臺北的機會,也會找來男按摩師,重溫舊夢。
因爲有一個還算幸福的家庭,即使有時也會眷戀男體,他都當是風花雪月,純粹玩樂一場。因此,李大哥寧願花錢享受肉體的快感,也不想有情感上的負擔。
李大哥指出,早年,金門島上缺乏同志交友的管道,只有一處三溫暖,不過,由於客源以阿兵哥爲主,金門在地人爲免流言,幾乎很少涉足。
雖然偶有同志出沒,但比例不高,如果不小心搭錯線,還可能被揍吃官司,因此,除非有好眼力,否則最好不要輕易出手搭訕,以防萬一。
李大哥說,這間名叫「名流」的三溫暖,位在東半島的山外市區,山外有金門的西門町之稱,爲因應早期十萬大軍的需求,各種吃喝玩樂應有盡有,連臺灣時興的三溫暖,也有人引進,希望賺取阿兵哥的money,有一首金門閩南語童謠就戲謔寫道:「阿兵哥錢多多,一顆給我買關刀,關刀四角角,您某沒頭殼」。
爲防遇見熟人,李大哥總是故意戴着頂棒球帽,快步走過,等到周邊沒人後、才心虛的衝入店內。小店雖然樓高三層,但有些破舊,和臺北的三溫暖無法相比,只能勉強稱爲澡堂。
李大哥記得,「名流」一樓是櫃檯,後方就是小小的沖洗間,以及小蒸氣室;二樓則是休息室,放了十多張躺椅,以及一架放映影片的大電視,電視牆後,則隔成一間暗房,供同志朋友發泄情慾。
因爲客人不全是同志,常有人誤闖禁地,開了燈後,才發現牀上一具具橫躺交疊的男體,有風度的會悄悄關燈而出,沒風度的則送句三字經。
三樓是大通鋪,因採光亮,一般非同志的阿兵哥,在躺椅被佔滿時,常常到此休息小憩,等到傍晚收假時,再整裝返回營區。
小店黴味重,空氣中夾雜着腥臭味,環境並不舒爽,但是,在那個年代,對外島當兵的朋友來講,能有個休息睡覺、吹吹冷氣,價格又不貴的場所,已經是不錯的選擇了,因此,每當營區放假時,小店內便擠滿一具具青春男體,李大哥說,不管對方是不是同道,對他而言,單是在摩肩接踵中,就是一種相當大的刺激與滿足。
偶而也會遇到不錯的豔遇,李大哥指出,有一次,他脫了衣服,走向沖澡間,大浴池內有個年輕人,看樣子是個剛入伍不久的小兵,眼神不安份的亂漂,黝黑精壯的體格相當誘人,他衝完澡後進入蒸氣室,便跟了進來,對看之後,雙手便不安分的在他身上游移,「到二樓房間」,阿兵哥說罷,便光着身子上樓去,他跟着,又興奮又緊張,一入暗房後,對方大手一張,便將他撲到牀上,又親又吻,旁邊隱約聽到一陣陣淫叫聲,應該是另一對正在交歡雲雨,年輕的阿兵哥,特別有「幹」勁,彷彿是積壓了一整年的精力,欲罷不能,非得精盡人疲方纔甘願。
李大哥嘆口氣,一對對不曾相識的朋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密閉空間內,交換着彼此的溫存,讓因戰地繁重操練而緊繃的心情,暫時得到休憩。只是,這羣洋溢着青春的少年郎,只是不知名的過客,對長留島上的他來說,除了一具具面目模糊的男性軀體,可能就只剩下熟悉的腥味,及無邊無際的空虛寂寞。
後來,部隊開放探親、外宿,各種旅館民宿如雨後春筍設立,有了更舒服的休息處,加上解除戰地政務開放觀光,軍隊一再精簡,由十萬大軍銳減爲數千人,就更少人光顧三溫暖,最終被迫關門歇業,改開手機店。
李大哥說,他因此曾落寞了好一陣子,每次行經山外市區,總會忍不住想要找原來的店址,回憶再三,因爲,這島上再也沒有地方,可以認識到同志朋友了。
幾年後,手機功能躍進,各種交友軟體日新月異,滿足各式消費者需求,金門大學成立後,年輕的大學生逐漸取代了精壯軍人,成了可以追逐的獵物。
他開始利用交友軟體,尋找來金唸書或工作的年輕朋友,花錢幫他服務。年輕朋友看他經濟能力社經地位不錯,有時會藉機敲他竹槓,要脅他花錢了事,不然要讓他曝光,吃了幾次虧後,他行事更謹慎,後來便將戰場移往對岸,經由小三通,跑到廈門尋找男愛人。
「廈門的同志多臉孔帥身材好」,李大哥如同發現天堂般,每週週末必定前往報到,樂此不疲,週一到週五則留在金門,當個好老公好爸爸。
看到他衣衫革履,梳着西裝頭,在臺上侃侃而談,煞有架式地領導社團,很難想到,他狂野的在廈門中山路巷弄小旅館的另一面。
愛滋美男子,離家一生一世
學美術的小楊(化名),曾是島上的風雲人物。不過,罹患愛滋病後,讓他幾度尋短、一厥不振。
儘管氣質陰柔,他仍是衆人稱讚的好孩子,功課好,才藝佳,多次在繪畫競賽中脫穎而出,是師生誇讚的畫畫天才,在父母的安排下,朝着繪畫藝術教學安穩路子前進。
進入美術科系後,自由的學風讓小楊如魚得水,繫上同學思想作風開放,敢愛會玩,獲得啓蒙的他,跟着同學四處探險獵奇。從臺北天津街的gay bar,到西門町的三溫暖,乃至私人泡泡趴,青春正盛的小楊,無役不與。
回鄉任教後,一次健康體檢,原本不以爲意的他,竟發現自己染上愛滋,檢驗結果形同晴天霹靂,被污名化、宛如絕症的疾病,讓他罹患憂鬱,也絕望地自殘多次。
更慘的是,染病消息外泄。一時間,島上耳語氾濫,網路紛紛猜測,箭頭直指小楊,有些好事者還有意無意的影射,傳播愛滋的可怖病發照片,唯恐天下不亂。
個資外泄非同小可,衛生單位緊急連絡慌亂不堪的小楊,商討因應之道。爲了避開衆人耳目,雙方還特別選擇人煙罕至的村郊進行研商。最後決定將小楊的戶籍遷往臺北,以免留下紀錄。
當年,愛滋病被視爲絕症,民衆對這一病症的傳染途徑一知半解,道聽塗說,耳語發酵,不少家長投以排斥厭惡的眼神,部分同事也刻意保持距離,不願跟他同桌共食,深怕被他的飛沫汗水沾染,傳染病毒。
承受不了這樣的工作與社會氛圍,小楊被迫離開工作單位,逃往臺北,不知情的父母不明所以,怨懟他的任性。
有次,他病發高燒昏死過去,送醫急診,家人才知道他染病的事實。當然引來家庭革命,父母失望,手足責怪,親友排拒。得不到任何支持的小楊,傷心離家出走,成了臺北永遠的異鄉人。
由於擔心衆人指點,有損家族顏面,即便父母往生,小楊也被拒於門外,被迫缺席,成了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獨身一人的小楊,偶而返金,也是來去匆匆,但總是會專程地驅車到父母墳前,在淚眼婆娑中,追憶年少時與父母共處的快樂時光。這些回憶,成了他繼續在這條情路上踽踽獨行的最大慰藉。
三十年囚鳥,人去情未了
帥氣的小林(化名)說,他是一隻囚鳥,一生青春,都被囚禁在金門離島。
從小就品學兼優的他,一直是父母心中的驕傲。但是,從幼稚園開始,他就隱隱感覺自己對同性有股莫名的好感。但是,周遭同學朋友談論的盡是如何把妹泡馬子,談論哪一班的女生好看,他卻完全不感興趣也插不上話,他注意的是隔壁班籃球校隊的精壯男同學。他宛如奇特的外星人,孤單地在校園行走,沒人瞭解也毫無同伴。
於是,他試着在中午大太陽下,曝曬自己白嫩的皮膚,也學着說起粗話,試圖讓自己多幾分男子氣,好融入那些男生的世界,然後娶妻生子。
白先勇的《孽子》小說,讓他終於瞭解,其實,這世界仍有像他這樣的男人。赴臺念大學後,他按圖索驥,前往他們的王國勝地臺北新公園,去尋找他們的國民。
臺北新公園,現在已經改名爲228紀念公園,小林表示,踏入新公園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他第一次晚上踏入,只敢從懷寧街的側門,直直走到面對臺大醫院的側門,裝得正經八百,連眼睛都不敢斜視,深怕被人發現他也是王國的一分子。
多次由東側門穿越出西側門後,小林才逐漸有勇氣,趁着人羣較少的時候 、右轉躲入附近的樹叢中。
在新公園,小林遇到過不少同好,有知名媒體人、有畫家、導演,最令他驚訝的,是遇到自己的國中老師。
小林受訪時指出,那是悶熱的七月天,他坐在石椅上,看着來來往往、急着搜尋的一具具身影,在新公園的夜色下交織。
他不經意的朝右方瞄一眼,發現有位頭髮斑白的中年人,不時的朝他盯着,爲了掩飾渾身的不自在,小林站起身來,朝那人方向走去,那人依舊立在樹叢中,仔細打量,白淨面容依稀看得出昔日的俊俏模樣。
「只可惜我們相見太晚」,小林心裡想,如果早二十年,他一定會心動,不過,真是如此,那時那人或許也看不上他。笑着,笑着,卻覺得有些面善。
小林轉過身,朝着那男人站着的方向前進,想一探那人的真面目。心中有些忐忑,深怕被認出。
小林說,他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他的國中老師。男人對着他微笑,把他當做生面孔,也許因爲沒教過他們班,男人並未認出他。
留着及肩長髮的大叔,面容有些憔悴,已不是當年學校那個萬人迷老師了。
當年,白淨斯文,又帶着濃濃書卷味的帥氣男老師,不只是女學生的偶像,更是不少女老師的心儀對象,當然,也是情竇初開的小林,日夜幻想的另一半。
不過,令人不解的是,帥氣男老師最後情歸處,卻是學校中,一位帶着幾分豪氣的女老師,男的斯文,女的豪爽,令人相當意外。據說,沒多久,他們便舉家遷臺,傳言很多,只是,沒人知道真正原因。
「還在念書?」夜光下,男人溫柔地看着小林,小林點了下頭,隨口問:「結婚了嗎?」男人緩緩的表示:「結了」,頓了下又說:「不過已經離了。」
男人透露,因爲老婆後來知道愛戀同性的秘密,無法忍受,堅決求去。
「想找個地方坐坐嗎?」男人輕聲說着,小林看看眼前滿是白髮的男人,瞧見男人滿是期待的雙眸,竟有些傷感。男人停頓半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識趣地離去。月光,將男人單薄的身子拉得更細長,小林在模糊光影中,和青春記憶告別。
學成後,父母年邁,身爲獨子的小林聽話地返鄉工作,陪伴二老,工作穩定、長相俊朗的他,總是引來不少說媒的鄉人。因爲不想耽誤其他女人的幸福,小林堅持不婚,不想因爲社會壓力妥協,傷害了另一半。
在島上的日子裡,小林也曾認識幾位年齡相仿的同志朋友,不過,因爲民風保守,大家都極其謹慎小心,不願多談自己的身家背景,深怕稍不留意資料外泄,就無顏在小島上立足,所以真正要交到知己,並不容易。
小林表示,他也曾在金門認識一位在政府機關工作的朋友,彼此以男女朋友相稱,但對方承受不住社會壓力,最後仍然選擇異性婚姻,當個稱職的好兒子。婚後對方有意和他繼續交往,小林不願變成第三者而加以回絕。
小林指出,之後也從網路上認識圈內朋友,對方還特別飛抵金門落居,想跟他長相廝守,無奈離島就業工作有限,缺乏發展的機會,對方在嘗試多次後,只好作罷,再度返臺。雙方只能靠着手機,維持遠距離的感情,最終敵不過現實,在對方覓得新朋友後而分手。
因爲長時期的苦悶,他曾經將自己的心事,吐露給信任的同事朋友,沒想到後來在升遷的競逐中,成爲對方攻擊抹黑自己的把柄,先是被攻擊是性變態,後來變本加厲,指稱他有愛滋病嫌疑,直到他退出競爭、對方取得升遷位子,這種抹黑耳語才漸漸消音。
從此,小林更不相信他人了,也絕口不再跟朋友提起內心事,如果感到苦悶,便在深夜裡,開着那輛小汽車,奔馳在島上幽暗的鄉間小路上,讓感情的幻想,在無垠的夜空大地裡飛翔。
小林苦笑說,自己像是一隻囚鳥,被傳統家庭孝道捆綁,一禁錮就是三十年,說着說着,便輕輕吟唱起:「我是被你囚禁的鳥/已經忘了天有多高/如果離開你給我的小小城堡/不知還有誰能依靠/我是被你囚禁的鳥/得到的愛越來越少/看着你的笑在/別人眼中燃燒/我卻要不到一個擁抱.....」
唱着唱着,小林竟有些哽咽,最後禁不住抱頭痛哭。社會的不理解還在其次,無法讓父母完成娶妻抱孫的心願,才更讓小林難過,他永遠記得,母親臥病在牀時,虛弱地紅着眼望着他說:「你嘛卡乖卡聽話,去結婚,讓我歡喜一下,不然是要等到我死了纔要娶某嗎?」這再平常不過的願望,他竟然無法完成,有幾次,在母親的淚眼中,他幾乎想要放棄堅持的念頭,只爲了讓母親不要遺憾。看着父母含怨而終,是他這輩子的最痛。
相繼陪伴送走父母后,倏忽已經是白髮老翁,三十載青春歲月,就在盡人子孝道中,成爲陪葬。一首囚鳥,道盡小林數十載的委屈,只是枷鎖解開了,可以高飛了,卻已經人老色衰,不知道能飛往何處了。
漫漫情路,情歸何處
打開記憶的扉頁,回憶往昔,才發現現在是個多麼幸福的世代。擁有很多機會,可以自由選擇所愛,好好愛自己所選擇,攜手共度一生。
找個相愛的人,人生自此無憾。對這些從保守年代熬過來的離島同志大叔們,這是何其大的奢求,蹉跎半生,青春已逝,再回首,已成了情路上的邊緣人,教他們情歸何處?
走過漫漫情路,如今,自由空氣瀰漫,同志之愛已是法定權利,也被社會允許鼓勵,沐浴在充滿自由多元解放的戀愛空氣中,讓人由衷欣喜,然而,每每深吸一口這樣的空氣,卻讓離島的中年同志,淚眼婆娑,不忍回首。(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