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夜行君上(上)─離島中年同志的漫漫情路

圖/楊之儀

對臺灣同志來說,這是一條漫長的情感與人權奮鬥歷程,但對離島金門的圈內人而言,卻是條茫茫人生的不歸路。

金門綿密而令人透不過氣的人際關係,傳統的性別觀念與保守民風,都讓島上的同志朋友缺乏自由呼吸、展現自我的空間。現在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半世紀前的軍管年代?這羣極少數的邊緣人,只能在重重的社會道德枷鎖下,變成島地晝伏夜出的暗黑幽靈。

當同性婚姻在臺灣立法通過,不少同志得以攜手相戀走入婚姻,戰地離島的金門,仍然鮮少有人不畏旁人異樣眼光,如同異性戀的戀人一樣,接受親友祝福,公開高調地前往戶政所登記爲伴侶,大部分隱藏於各角落的同志,只能放棄這樣的權利,選擇戴上面具,繼續當個符合社會規範的假面男子。

戰地夜行君,暗黑的幽靈

金門歷經戰地政務、社會解嚴、開放觀光、兩岸小三通,從兵馬倥傯的戒嚴時代,歷經半世紀,逐漸走向自由開放的社會。但傳統觀念根深蒂固,保守氣氛依舊濃烈。

尤其在戰地政務時期,兩岸對峙、煙硝味濃,單打雙不打的日子裡,共軍的宣傳砲火,在暗夜裡,自海那端的廈門,穿越高粱田、花崗岩,然後掉落在離島的某戶民宅,爆炸開花,在朝不保夕的日子裡,憑添幾條冤魂。

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女生穿短裙、男生留長髮就要被取締的軍管時期,男女偷情被認爲傷風敗俗,男男愛戀更被視爲社會禁忌。

這些同志,只能像幽靈一樣,在島嶼的暗黑角落流浪。

日日夜夜,歲歲年年。

即使數十載歲月流轉,離島的作息依然保有昔日的生活習慣。

夜深了,島上商店已打烊,狹小老街一片靜寂。只有街角的老店舖,日光燈影穿過模糊的玻璃紗窗,孤單地映照着市場老街。

戒嚴歲月裡,常常會在月色裡遇見頭戴鋼盔揹着裝備,全副武裝的阿兵哥們,沿着島上筆直的公路,整齊安靜地穿過村子,朝向暗黑的遠方前行。

他們是戰地夜行軍,爲了戍守島地,總在入夜後出現,堅挺地執起捍衛前線的任務。

與他們一樣,這島上,也有一小羣人,只會在落日後,在衆人皆睡的暗夜裡,在同性的慾海中,匍伏前進。

老店舖裡,幾個中年男子各據一方,或抽菸、或盤腿,伴着茶香,分享着彼此的心事。

回顧戒嚴歲月,綽號「豆奶」的陳文(化名),呼着菸圈,揚起蓮花指說,那時,入夜就宵禁,家戶日光燈還得用黑布罩着,以防燈光外泄,馬路上不時可以聽到駝着裝備的夜行軍阿兵哥,整齊的踩踏聲音。

「那漢草有夠讚」,談起早年軍事勤務繁重、出操頻繁的軍人,陳文舔了舔嘴脣,彷彿黝黑髮亮的青春肉體,橫陳在他嘴邊似的,媚眼一拋,「他們是夜行軍,我是小妖精」,說罷,一羣人都發出恣意的嘻笑聲。

只有在這個夜深人靜、衆人皆睡的時刻,這一小羣人,他們才能稍稍地卸下面具,解放自己,活成自己本來的樣貌。

酒捧蓮花指,似男似女子

雞頭魚尾是金門獨有的飲酒文化,金門高粱酒也有一套特殊喝法,共飲時,要搭配口訣纔夠味,這個被稱爲「金酒訣」的口訣就是:蓮花指、輕舉杯;深入喉、舒展眉、重擲杯、贊好酒。

飲酒時,手比蓮花指,衆人稱頌,頻頻叫好。但是,平日生活裡,如果有哪個男人真的動不動就比出蓮花指,恐怕要被大夥嘲笑唾棄了。

陽翟,金門島東的大聚落,是個以陳氏爲主的單姓村落。早期村內居民多以鹽業維生。八二三炮戰後大批國軍駐守。最早地名爲柯宅,日據時代更名爲洋宅,國民政府接管後,復更名爲陽宅,後來又變成現在的陽翟。它是昔日金東師駐紮的軍事重鎮。

由於駐守爲數衆多的阿兵哥,1950年時任臺北市議會議長張祥傳先生,爲了慰勞金門前線軍官,特別在村子捐款興建金東電影院,提供阿兵哥休閒娛樂,村裡還因應形成陽翟老街,撞球室、澡堂、理髮廳等,繁榮一時,是當時軍人娛樂消費的去處。每到休假日,電影院前廣場,老街裡,摩肩擦踵地都是穿着草綠色制服、荷爾蒙爆表的阿兵哥,街頭巷尾洋溢着陽剛野性的氣味。

皮膚白嫩、身材渾圓的陳文就住在這裡,現年七十多歲,是附近村莊有名的男女人,嬌小白皙的他,天生走路就會不自覺地扭動身子,姿態比起村中的大部分女人還要妖媚幾分。常常不經意比出蓮花指的他,鄉人看見後,總是嘲笑「查某體」(意指娘娘腔),有些愛捉弄他的,不時要脫他褲子驗貨。

陳文的母親弱智,後來被送作堆給退伍後住在村子的老芋仔。生了幾個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弱智現象,陳文還算是比較輕微的。

老爸在街上餐館打零工,沒念書的陳文則跟着同伴四處嬉戲,有時會跟在大羣阿兵哥的屁股後面,偷溜進戲院看免費的電影。

電影院裡滿滿都是人潮,有一次,陳文尿急,跑進廁所,尾隨而進的阿兵哥,打量了他一下,掏了幾顆糖果塞給陳文,瞧見無人,便把他拖進小隔間裡。阿兵哥脫下褲子,一把抱住他的小屁股,便是一陣抽插,陳文痛得大叫,卻被阿兵哥的大手摀住,「不要叫,等會帶你去吃好吃的」,阿兵哥喘着氣說。

聽到有好吃的,阿文便咬着牙不叫了,後來,想吃好吃的,想賺點零用錢,陳文就會溜進戲院,等着識貨的上門。

因爲受不了同學的嘲笑排擠,沒上幾天學的他便輟學在家,吃家裡住家裡,偶而到村子打打零工,婚喪喜慶充當人頭做雜務。

陳文喜歡穿着花花綠綠的中性服飾,也愛戴些金光閃閃的小飾品,留着奧黛麗赫本頭,不細看還以爲是哪家的小姑娘。村子往來軍人多,他也認識了幾位,其中一位對他比較好的是附近部隊的小黑班長。

小黑是原住民,黝黑憨厚,第一次相遇是在金東戲院的廣場,陳文戴着草帽、提着小箱子,兜售汽水、冰棒,小黑看到他便揮手叫道:「小姐,買根冰棒」,發現叫錯了,一臉傻笑連聲道歉,陳文嘟嘴白了對方一眼,並不太不介意,兩人便從陳文的穿着聊開了。

小黑並不嫌棄女性化的陳文,說山上部落裡也有這樣的朋友,見怪不怪。放假時也會請他看場電影,或吃碗四果冰,散散心聊聊天。陳文則會幫着小黑清洗、縫補沾滿泥沙的髒污草綠服,做爲回報,也會在逢年過節遞上自己做的糕點,一解對方的思鄉之情。偶而,陳文會趁着家人外出機會,將小黑帶回家,或是跟着熟門熟路的小黑,跑到村郊偏僻處的防空洞內親熱。

原以爲這樣的日子可以持續很久,沒想到一年後,小黑便跟着部隊移防到臺灣了。陳文還記得小黑紅着眼跟他說,會再回來金門看他,他天天懷着這樣的希望啜泣入眠,日子久了,只能乾嚎終夜麻木以對。

陳文表示,他對女人毫不感興趣,原本以爲這輩子應該不會結婚,但因爲衆兄弟中,只有他還算靈光,爲了傳宗接代,父親硬是花錢幫他買了個越南新娘。

結婚後,他未曾跟妻子親熱過,「因爲未秋未翹啊」,陳文不以爲意、吃吃地笑着說。有時妻子試探性地將身子靠近,或用雙手輕撫他的身軀,他都會厭惡地支開,事後又會覺得對不起妻子。妻子因長期被冷落,受不了煎熬,最後,跟着來村子做工的工人跑了。

這件事傳開後,未秋的陳文變成村子裡的笑談,父親當然是火冒三丈,花大把臺幣買來的媳婦,竟然就這樣跑了。不過,陳文心裡反倒覺得解脫,因爲對妻子對他而言,並不是壞事。他寧願去勾搭過往的阿兵哥,跟他們溫存。

村子的喪事場合,可以聽到村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看到面無表情、充當人頭的陳文,手拿喪家白幡,搖曳生姿地身影,從衆人的厭惡眼光裡遊移而過。

雜貨老店招,男體好味道

市場老街的一隅,夕陽餘暉斜照着破舊的雜貨店招,對照着早年軍民人頭鑽動的熱鬧景象,如今人去樓空的蕭條模樣,令人不勝唏噓。

談起同婚專法通過,多元成家蔚爲風潮,年逾七旬的王伯(化名),滿臉不可置信。在他們成長的年代,同志交往是不見天日的,同性婚姻更恍若天方夜譚。

「以前連不經意流露的女性化動作,都會被父母訓斥,要求要有男孩子的樣子,同性行爲更不被接受」,王伯輕嘆。

他記得,年少時,一舉起蓮花指,父母看到就會拿起板子朝他小指頭大力拍打,爲了改善這個毛病,他還曾經用橡皮筋將小指與無名指綁在一起,只希望變成一個父母口中的正常人。

其實,王伯在孩提時候,就對同性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好感,他回憶,約莫十來歲,因爲貪玩,跑到村外軍營內,結果被一位二十多歲的軍官拖到碉堡裡,王伯說,那位軍官長得帥氣,身材又好,因此,當軍官把碩大溫熱的陽具放入他的身體抽插,他非但沒有感到恐懼,反而還有一絲興奮。那野戰軍人才有的,夾雜着汗臭的獨特味道,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

早年,金門十萬大軍,市場裡總是擠滿準備採購的阿兵哥,滿街的軍人,會沿着市場流向附近的巷弄,這些精壯的男體和氣味,也會飄過王伯的雜貨店鋪,吸一口,看一眼,那些阿兵哥鮮明的陽剛形象,可以撫慰他一整天的枯槁心靈。

只是,島上民風保守,大家都壓抑真實的性情,刻意學習同儕,融入羣體,因此,根本很難遇到同類的人,成年後,他如同別人一般,聽從父母安排,結婚生子。

和妻子同房時有興奮感覺嗎?

王伯搖搖頭苦笑,「大部分都是老婆主動,把我那東西玩大後,自己再騎上來。」有時候,看着妻子跨坐在他下半身,放肆地扭動身子,他還會覺得被強暴似的。

最尷尬的是,有時候怎麼也無法勃起,只能飽受妻子投來嫌棄的眼神。

甚麼時候開始真正接觸同志圈呢?

王伯表示,真正走上這條路,接觸這個圈子,大約是在五十歲時。

那年,他偶然看到報上販賣A片的小廣告,心血來潮,打了通電話購買,沒想到片子寄來時,中間竟夾雜一支男男影帶,也開啓他潛藏半世紀的內心情慾,帶着興奮忐忑的心情,打電話給販售商,才知道世上也有和他一樣的人存在。

販售商好心告訴他臺北幾個著名的同志場所,又給他幾個同志朋友電話,意有所指地說,「我們也有同志交友服務喔,歡迎加入」。

後來,知道臺北同志聚會的三溫暖場合後,只要一有空,他便會往臺北跑。

王伯笑說,第一次進到同志三溫暖,真是讓他大開眼界,看到一具具赤裸的男性胴體,真真實實立在自己面前,王伯禁不住驚訝「太刺激了」,那樣的滋味,可以讓他回味再三,陪他在孤寂的戰地小島上,度過漫漫長夜。

近年來,因爲島上人口外流嚴重,加上現代化的便利商店崛起,雜貨店冷冷清清,只有在節慶廟會時,纔有零星生意。因此,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呆坐在老店裡。

因爲爲人隨和,常有一些翹課男學生跑來他店裡打混,小孩子好奇,有時想學大人抽菸的帥勁,好脾氣的王伯也不會制止,桌上招待客人的香菸,任由孩子們取用。想看色情片,就登上二樓王伯房間,自己挑片播放。他有時會開玩笑的抱抱對方,如果對方不拒絕,也會趁機幫對方打打手槍,有時候會得逞,有時候會被拒絕。

有這些青春期的小大人陪伴,王伯生活不孤單,興致來時,抱抱孩子們,趁機吃點小豆腐,過過乾癮。孩子們當王伯是老大哥,白吃白喝久了,讓王伯揩一下油也不以爲意。

解嚴後,少了十萬大軍,草綠色的軍人越發罕見,有時,王伯看着一羣打鬧的男娃,在拉扯中從校服裡迸出的青春肉體,就會想起那些年在市場流竄的精壯阿兵哥。

到臺北的同志三溫暖瘋狂解放,成了他這些年的情慾慰藉。

「不害怕得病嗎?」

「年紀都已經這麼大了,能玩也沒幾年,管他呢!」王伯吐了口煙,悠悠地說。

「如果給你重新來過,你會結婚嗎?」

王伯沉默了半晌,搖搖頭,堅決的說,「不會」,只是,一切似乎有些晚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