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音狂悅》名片《TÁR塔爾》反思什麼?批判什麼?(周天瑋)
凱特布蘭琪飾演知名管弦樂團史上首位女性首席指揮家。(UIP提供)
當代影壇最成功的女演員之一,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 主演《TÁR塔爾》,從去年10月推出市場,我在一個月之內在洛杉磯看了三遍。片長158分鐘不嫌長,還感覺欲罷不能。這部電影,真是經典中的經典,成功地跨越了藝術和流行文化;兩者兼得,得來不易。
好評如涌的《TÁR塔爾》在爛番茄網站上擁有91%的新鮮度,美國電影學會列入2022年十大最佳電影名單。本片的導演兼編劇陶德•菲爾德 (Todd Field)匠心獨運,成就輝煌。布蘭琪的表現獲得英國電影學會和金球獎最佳劇情類女主角獎等多樣獎項的肯定。今年春天《TÁR塔爾》得到奧斯卡金像獎6項提名,但是全線敗北,原因可以想見,我爲之叫屈。
曲高和寡?不至於;評價擺在那裡。可是票房不到3千萬美元是殘酷的事實,而且那顯然還是靠着布蘭琪的名氣撐起來的。
導演兼編劇菲爾德公開表示過,最初劇本就是爲布蘭琪量身打造的,如果她不接,這部片子根本拍不成。
基於我在好萊塢的娛樂業律師經驗,我不但相信,而且完全同意他的判斷。
將一個頗具深度的心理電影故事,嫁接在一個在當代西方已經相對小衆的、知識性偏高的行業生態上,然後又要在一個熱門的話題上搞反向操作。你可以想像到的總體企劃評估會這麼說:劇本節奏冷感,題材背景低人氣,觀衆知識面存在大落差,可能不知所云,製片商募集資金的唯一途徑是靠擔綱主角拉擡。
對於這樣一部片子,只要大明星布蘭琪願意接戲,你就必須給她在影壇上的歷史地位加三成。可結果不但如此,站在事業巔峰的她,還對這個挑戰性極大的角色下了硬功夫,演得維妙維肖、真實深刻、富於魅力。她在茱麗亞音樂學院開大師班講授指揮的那一場戲,完全是舞臺演員的功底,從容不迫,滔滔不絕,翻雲覆雨,信手拈來。而且看起來應該是一鏡拍攝到底。
這部電影究竟事關什麼題材?
是一部關於交響樂團指揮的電影?許多指揮家公開說不是,指揮樂團的鏡頭沒有對白說得多;布蘭琪也說不是。
這是一部關於古典音樂的電影?不盡然。影片中雖然有一些古典樂曲的演出片斷,但是並沒有比較完整的音樂演出。
這是一部關於女性的電影?這部片子的確是在描寫柏林愛樂交響樂團虛構的第一位女首席指揮家的事業與生活,可儘管如此,布蘭琪演的那個角色其實是陽性的女同性戀者。
這是一部關於Me Too運動的電影?可Me Too運動討論的是工作環境之中女性受到性騷擾和虐待,本片的重點卻放在貌似施加騷擾的一方,而非被騷擾的一方。而這位貌似騷擾和施虐者,是女同志,不是男性。
所以,布蘭琪說得十分貼切。她指出,這部片子的主軸「是對權力的沉思。權力不分性別」。她說,「無論一個人的性別是什麼,權力都是腐化的力量。」在一個幾乎是世界上最負盛名的交響樂團擔任指揮,這樣一個行業內的權力巔峰地位,掌握着種種生殺大權,即使妳是女性,抑或是同性戀者,妳的權力運用行爲會和若干位擁有這個地位的男性有很大的不同嗎?保證不會犯類似的錯誤?《TÁR塔爾》提出了答案。
權力既不分性別,也不分行業,不會因爲你搞得是藝術和文化,不是政治和軍事,你就不會濫用權力。Me Too運動事實上既發生在電影界和新聞界,目標也掃射到了若干世界著名交響樂團的指揮台。
權力並且還不分親疏,不會因爲你和他存在着親情和血緣,他就懷有一念之仁,不會針對你濫用權力。而且,往往還恰恰適得其反。
老子說,「常無慾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意味着「無」和「有」的觀照意識必須在適當對象和場合身上求索虛實。在Me Too運動的熱潮當下,布蘭琪能體無就虛,將本身做爲女性的身份抽離,認識到問題的本質和焦點都不在於性別,而在於權力以及權力的濫用。她對劇本和角色的理解,可以說是“得其環中”。
相比之下,真實世界的女指揮家馬林•艾爾索普 (Marin Alsop)對《TÁR塔爾》主旨的評價,也許沒有掌握到美學核心。我留意到,做爲一個指標性人物,她在接受媒體訪問的時候,誤將這部片子當作是在描繪一個類似於她的女同志指揮家的故事。她認爲應該更多地去發揚奮鬥歷程,而不是去鍼砭其權力角色。
她或許錯誤地把過多的自己放到電影欣賞的經驗之中,不能“超以象外”,以至於一再受到冒犯。
艾爾索普是美國、英國、奧地利和南美洲有史以來第一位在主要交響樂團拿到最高職位的女指揮家,很巧合地,她本人也是陽性女同志。 2021年她的傳記紀錄片《指揮家(The Conductor)》推出,疫情期間,我還特別到電影院去欣賞。這位音樂家一生艱苦卓絕,對抗西方樂團以及樂團背後頑強的西方文化所特有的對女指揮的歧視。她打破了玻璃天花板,時至今日,歐美各大樂團聘請女指揮已經多到無計其數。
艾爾索普十分傑出,但是她持有一些奇特的觀點。她指導新進女指揮,告訴她們持指揮棒的時候要呈現男性形象,留意不要將小手指翹高。然而其實,我見過好幾位陽氣十足的著名男指揮家在舞臺上指揮,包括現任的馬林斯基劇院藝術總監兼首席指揮葛濟夫(Valery Gergiev)在內,都有着將小手指持續翹高的習慣。
艾爾索普的紀錄片也讓我留下一個印象,感到她對於樂團的物理關係有着誤解。她認爲,指揮台和後排演奏團員之間會存在着聲光時間差,所以指揮必須留意調整。其實光速是每秒30萬公里,音速是每秒343.2公尺。相對於光速和音速之快,舞臺上那樣前後不過10公尺的距離,哪裡是個事兒?否則按照她的邏輯,全樂團前排和後排的演奏者必須要考慮到時間差,做好不知道是怎麼樣的調整,才能齊奏,那豈不是每一個小節的每一個音符都要神經錯亂了?
最後說到《TÁR塔爾》這部片子暗藏着好幾個密碼。首先,tar原意是柏油,編劇給主角取了這樣一個姓氏,而且做爲片名,寓意暗黑而堅韌。
其次,片中描述布蘭琪已經完成了馬勒(Gustav Mahler)系列的其他所有交響曲的錄製,刻意選擇馬勒第五號交響曲做爲最後推出的高潮。馬勒一生寫過9首交響曲,可在寫完第五號之後,家庭和健康都遭到不幸,一步步陷入痛苦的深淵。這似乎也強烈暗示着布蘭琪出事之時,第五號也成爲她的生涯分水嶺,人生與事業雙雙墜崖。
就電影史來說,馬勒第五具有涵意。1971年義大利現實主義大師維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採用了馬勒第五的第4樂章小慢板,做爲背景音樂,襯托著名影片《威尼斯之死》,纏綿悱惻有如情書,可氛圍也是那麼壓抑自毀,一如本片下半部。
看電影無妨,就好像聽音樂不會只聽大調。君不見,偉大的巴哈寫了多少小調作品!
(作者爲專欄作家和文化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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