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膳札記】鄭培凱/人間有味是清歡

清早起來,弟弟約我去晨練。我說,沒你那種本事,一大清早就騎五十公里腳踏車,從新店騎到烏來,來回兩三個小時,我不去。他說別緊張,只是到新北市的公園走走,繞個兩三圈,散步一個小時,然後陪你去菜市場,吃古早的大腸米粉湯。啊,大腸米粉,不禁勾起了童年灰濛濛的回憶,早已忘卻的味覺歡樂。

童年的臺北,是沒有超市的,每天早上母親提着菜籃,到附近街市去買菜。街市都是沿着巷弄擺攤,蜿蜒曲折,像百足蜈蚣,又像潺潺溪流在沼澤地面流淌,滲透好幾條街的每一方空隙。賣黃芽大白菜的、賣高麗菜的、賣小白菜雞毛菜的、賣扁豆豆角四季豆的、賣莧菜空心菜的、賣絲瓜瓠瓜茄瓜的、賣豆芽豆腐愛玉仙草的、賣香蕉柑橘木瓜芭樂的、賣各色魚蝦的、賣蛤蜊螺螄的、賣黃鱔田雞的,叫賣聲不絕。穿插着豬肉攤、雞鴨攤、糕餅攤、饅頭包子鋪、米麪五穀雜糧鋪、糖鹽油醋鋪、茶葉鋪、菸酒鋪、縫補裁縫鋪、五金行、電燈電器行,那個熱鬧,真是十足的人間煙火。

人聲鼎沸之中,還有散發騰騰熱氣的小食攤,有賣魷魚羹的、賣紅蔥頭肉羹的、賣蚵仔麪線的、賣肉圓的、賣魚丸的、賣水煎包的、賣饅頭大餅包子的、賣燒餅油條豆漿的、賣油餅蘿蔔糕的、賣韭菜豆芽切仔面的,讓人看得眼花繚亂。最令人饞涎欲滴的,是大腸米粉朝天鍋,粗粗短短的米粉,煮在一大鍋浸潤豬下水的骨頭湯裡,有大腸、肝連、豬頭肉、豬嘴肉、豬肺、豬舌頭、炸嫩豆腐,撲騰撲騰在鍋中冒着泡,散發海市蜃樓般的熱氣,像尚未消歇的火山口,醞釀着誘惑食慾噴發的一刻。

母親是不准我們吃街市攤販小食的,說不衛生,有細菌。要吃什麼,她買回家,自己洗乾淨,花盡心思整治,煮給我們吃。濃濃厚厚的母愛,深怕兒女有任何閃失,吃了街邊骯髒的食物會拉肚子生病,慈母的縝密心思,我們雖然理解,卻總是禁不住攤販的魔鬼誘惑,找個機會,瞞住母親無微不至的關愛,偷偷跑到大腸米粉攤上,奉上我們攢的五毛或一塊錢,買一碗熱騰騰的米粉湯,大快朵頤。

到了耄耋之年,回想起兒時的叛逆,欺瞞母親而得到解放束縛的口舌快感,不只感到汗顏,更多的是,感到自由意識的荒謬。那種偷情式的追求,獲取粗俗美味的沾沾自喜,居然可以纏繞我對美食的品鑑。更有甚者,對皮膚濫淫如狂飆暴雨的口感,直到今天,還會念念不忘。當弟弟提議去吃大腸米粉,我居然感到無名的興奮,想起兒時在泥塘中翻滾無羈,再到小溪裡洗涮乾淨,晾乾了衣服纔回家,還是沒能逃過母親的法眼,爲幼稚的瘋狂罰站半天牆角,卻還竊竊得意,在母親轉身的時候偷笑。

弟弟帶我去的攤子,隱藏在街市的深處,一長溜鋁皮的桌面,勉強可以坐八個人。他叫了兩碗米粉湯,三碟朝天鍋裡燉得爛熟的豬下水與炸嫩豆腐。炸豆腐是一整碟,還有一碟豬肺拼豬嘴肉,一碟豬大腸拼豬舌頭(香港稱「豬脷」),都點綴上一把嫩薑絲。米粉湯撒上切碎的芹菜末與炸酥的紅蔥頭末,吊出了濃湯中粗魯而樸實的豬肉香味,讓我聯想到魯達三拳打死鎮關西的情景,實在是punchy得過癮。米粉粗粗短短,形狀像瀨粉,也像臺灣冰室賣的米苔目,吸收了豬下水湯汁的滋味,濃得化不開,完全不同於瀨粉或米苔目的清爽。四周是嘈雜的街市氛圍,實打實的勞動人民普羅氣場,是米其林評審食家作夢也不敢踏足的禁地。

回到皮膚濫淫的口感,最好吃的,是炸豆腐與煮爛的大腸,沾上微辣偏鹹的辣椒醬,配上幾根鮮嫩的薑絲,真是下里巴人的至味。我不禁想到,蘇東坡在嶺南吃不起羊肉,煮了些羊脊骨,剔出碎爛的羊脊骨肉,吃得津津有味,還把這個新發現寫了封信,告訴弟弟蘇轍吃羊脊骨(即羊蠍子)的秘法:

這種品味美食的心態,用現在的說法,就是「降維打擊」,超越了貧富差距,屬於追求美食的另類快樂。

母親在天之靈若是知道,我和弟弟一同去享用街市的大腸米粉湯,回味童年樂趣,大概也不會責怪我們吧。人間有味是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