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膳札記】鄭培凱/羅馬麵食

中國人用餐,歷來有飯有菜。飯是主食,或米或面或雜糧;菜是副食,有蔬菜有肉類,雞鴨魚蝦、牛羊豬肉都統稱爲「菜」。菜是用來配飯的,所以稱作「送飯」,廣東人簡稱爲「𩠌」。北方人稱之爲「下飯」,在《金瓶梅詞話》裡屢屢出現的「嗄飯」一詞,其實宋代就已經有這個說法。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三》記載:「和寧門紅杈子前買賣細色異品菜蔬,諸般嗄飯,及酒醋時新果子,進納海鮮品件等物,填塞街市,吟叫百端,如汴京氣象,殊可人意。」一般而言,一家四口,三菜一湯,一葷兩素,是平素家庭的餐譜。一個人出外吃套餐,一大碗飯,一道主菜,奉送例湯,再加個燙青菜,樸實豐富,程序分明,絕對虧待不了自己的五臟廟。這種飯菜分明的二元餐飲方式,是中國人吃飯的習慣,在張光直主編的Food in Chinese Culture: Anthropolog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編按,簡中譯爲《中國文化中的飲食》)之中,從人類學的角度觀察,認爲這就是中國文化最基本的底色,與其他民族的生活習慣有所不同。

近來在羅馬生活了一個星期,每天下館子吃飯,去過幾家價錢不菲的豪華餐廳,更多的是適合當地居民日常餐飲的小飯館。發現義大利人吃飯,有其一套固定的用餐方式,大體說來也是有飯有菜,只是他們的「飯」以麪食(pasta)爲主,而主菜則是肉類海鮮,旁邊配一點蔬菜或馬鈴薯之類。打開任何一家義大利餐廳的餐牌,就會發現餐點基本分爲四類:首先是前菜與湯,第一道是麪食,第二道是主菜,最後是甜點。吃義大利菜,我一般只點三道,在麪食與主菜之中二選一,加上前菜或湯,以及甜點如提拉米蘇,就結結實實滿足了口腹之慾。到了一個年紀,腸胃功夫再也無法與洪七公相比,只能有所節制,以符天人感應之道,否則陰陽失調,不是鬧着玩的。若是心存老饕的貪念,按餐牌的順序點菜,每一道都吃下來,尤其是先吃了海鮮麪,再吃大快朵頤的osso buco(燉小牛膝)或燉羊膝,必定是舌尖與味蕾戰勝了腸胃功能,夜裡輾轉反側,第二天在廁所上演哪吒鬧海的戲碼。

在羅馬吃地道的義大利菜,麪食都是當天現做的,當然要吃,主菜令人饞涎欲滴,也得吃,怎麼辦呢?解決之道,就是減去前菜與甜食,只點兩道食品,在前菜與第一道、第二道之間作出艱難的選擇。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聖賢警句,古已有之。實在按捺不住美食的誘惑,也明白眼大肚小的人間困境,可以糾合四五個同道好友,點一兩個前菜分吃,每個人蜻蜓點水,就當自己是大廚試試口味。甜點嘛,下午茶的時候到咖啡館或甜食店補償一下,也對得起口腹了。

在羅馬吃義大利麪,印象最深的,不是我經常吃的海鮮麪、貽貝面或龍蝦麪,而是當地最樸實美味的兩種麪點,一是卡博納拉蛋面(carbonara),二是黑椒面(cacio e pepe)。這兩種麪點非常簡單,就像中國人吃陽春麪、拉麪、刀削麪或奧竈面,關鍵在面的原味,那種本質的甘香與嚼頭。與中國麪條不同之處,是摻入了適量幹乳酪,乳香在清淡與濃郁之間,得到難以言說的平衡。吃進嘴裡,純粹的面香與奶香,喚醒了潛藏在味蕾深處的良知良能,就像你仔細觀賞〈富春山居圖〉,突然就觸電一般,感受到黃大癡披麻皴隱藏的宇宙奧秘,言語道斷,卻實實在在體悟了感官愉悅可以上升到形而上的歡欣,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傳說卡博納拉蛋面誕生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羅馬,因爲勝利的美軍進駐,補給充足,帶來了大量的乳酪、煙肉、雞蛋,讓義大利廚師在貧瘠的戰後,食物短缺之際,得以一展長才,調製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麪食,讓美國大兵吃得不亦樂乎,也很快傳佈到了美國,成爲二十世紀後半葉最爲人稱道的義大利麪點。然而,這道麪食的基本烹調方式,在義大利中部,如羅馬郊區、托斯卡納南部、翁布里亞一帶,世代相傳,至少也有幾百年了。或許最大的不同,是卡博納拉蛋面有了戰後羅馬美國大兵化的過程,承襲了美國的以量取勝,也就喧騰在各地義大利菜餚食譜之中。不過,這次我在羅馬吃的,完全不像美國義大利餐廳的卡博納拉,清淡得多,與黑椒面的細膩爽口,都有「彈牙」(al dente)之效,甘香美味。義大利人畢竟懂得吃,不像豬八戒吃人參果那樣的美國人。

至於黑椒面,比起卡博納拉,少了起鍋時混進的蛋汁,更爲清爽彈牙,是麪食中最純粹的原味。而研磨成細粉的黑胡椒,用量十分收斂,帶有刺激味覺的芳香,淡淡的,若有若無,挑逗着潛藏在味蕾中的渴望,像晴空中飄過幾絲嫋娜的雲彩,是我在羅馬嚐到最難以描繪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