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中的水宇宙 發生在水邊的傳統信仰、民俗文化

臺灣四面環海、山高水急,因應環境也發展出相當多與水相關的儀式,如圖中野柳的「神明淨港」,百名壯丁扛着神轎跳入野柳港中,一面泅泳抵達對岸,象徵着驅逐污穢,並祈求平安。 (林旻萱攝)

【圖/文.臺灣光華雜誌】

漢民族本是以陸地思維爲主的農業民族,但先民在百年前橫渡黑水溝抵達臺灣,面對四面環海,地勢峭拔,溪河湍流的環境,也孕育出獨特的水文化。存在於臺灣各地的「水邊行事」,足以爲證。

比利時駐臺代表馬徹(Matthieu Baudouin A. Branders)以外國人的眼光發現,臺灣的海水浴場常見安全警示線,從事水上活動臺灣人也會謹記穿着救生衣,可見對水充滿敬畏之情。

但另一面來說,臺灣人對於火卻是毫不畏懼,不僅常見燒金紙、燒香的習俗,除了常見的放天燈,帶有風險的蜂炮,臺灣人竟然躍躍欲試。

民俗學者林美容認爲,漢文化固然以陸地文化爲重,但在四面環海的臺灣,海洋文化也是值得發展的面向。 (林旻萱攝)

尚火但畏水,本性使然

爲什麼臺灣人怕水卻不怕火?其實可以從民族文化裡得到解釋。中研院民族所前研究員林美容直言:「漢民族是火的民族。」傳統社會以農耕爲主,強調安土重遷,代代傳承的香火觀更是深植民心,並有着焚香、燒金的習俗。盤點臺灣的重要民俗活動,舉凡放天燈、蜂炮、燒王船,都是「火文化」的反映。

這樣的特性也衍生出臺灣人「需要水但畏水」的天性。但水是人類生存三要素之一,對於農耕民族來說,水源更是不可或缺。因此,面對缺乏水利設施的古代,水患頻仍,如「大禹治水」流傳已久的洪水傳說,除了顯現出人們對於水的恐懼,但也展現出水資源管理、因應的積極態度。

可說,「先民除了仰賴土地來獲得利益,同時也講究水資源的利用與控制。」如林美容所言。美國漢學家魏復古(Karl August Wittfogel)以「水利社會」來指稱東方社會,也是這個道理。

從水出發的民俗文化觀察

傳統民間信仰,素來融合陰陽五行的概念於其中。「火」屬南方,陽氣盛;「水」屬北方,有其陰柔、溼潤的一面。也解釋了,爲何臺灣的火文化總是外顯且張揚,水文化卻低調又收斂。然而,就像臺灣重要的祭典燒王船,其實兼具水與火文化的特質,顯示兩者並非水火不容,更像是事物的一體兩面,不同的觀點,能互補且共容。

一直以來,火文化都是民俗研究中的顯學。新港奉天宮世界媽祖文化研究暨文獻中心執行長林伯奇長年醉心於臺灣民俗文化,他嘗試另闢蹊徑,由水出發,走遍臺灣南北,從象徵「第一滴水」的涌泉出發,到廣納百川的海洋爲結,陸續蒐羅超過250則,發生在溪邊、河邊、湖邊、圳邊、海邊,與水相關的民俗、科儀、信仰。

他也發現,除了衆所皆知的海洋女神媽祖、討海人虔信的王爺,民間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水邊行事」,他將發現集結付梓爲《水邊行事》一書。

盛行於南瀛的特殊藝閣「蜈蚣陣」,連綿不絕的隊伍猶如蜈蚣爬行在大地上,象徵着以蜈蚣克青瞑蛇,以毒攻毒。 (外交部圖庫資料)

不說不知道的水密碼

林伯奇說,這些水邊文化多被掩蓋、隱藏,甚至遺忘。

在臺南地區,由蕭壠香、學甲香、土城香、麻豆香、西港香合稱的「南瀛五大香」,一直以來,都以百足真人「蜈蚣陣」的傳統而揚名,廟會時,由木搭的擡閣連綿成行,上頭坐着由兒童裝扮的歷史或神話人物,兩側由人肩扛或推着車輪前進,極富特色。

而探究這樣「沒有蜈蚣(陣)不成香(科)」的習俗由來,正與水有關。這些藝陣所發展的位置,正在曾文溪與急水溪之間。供應當地豐沛水源的曾文溪,其實也常釀水患,歷史上多次改道,當地人形容就像「青瞑蛇」(盲眼蛇)一樣四處亂竄。因此才選擇與蛇相剋的蜈蚣,冀望透過儀式克定水患。

林美容也說明,神號「南海大士」、「慈航大士」的觀音,本具持淨瓶楊枝爲衆生灑淨的形象,更別提水月觀音、流水觀音等化身,與水連結之深。可以注意到,觀音廟前常有水池,與形象呼應。臺灣各地的涌泉旁,也常見祭祀觀音。

與天然涌泉相對,以人工開鑿的水井,則以祭祀土地公爲主。民間咸信土地公能幫人「顧水頭,把水尾」,因此傳統上,土地公廟的方位會朝向水源的方位,確保「肥水不落外人田」。

矗立於雲林西螺的泰山石敢當,上頭五字的書法與一般文字略有出入。 (林伯奇提供)

鎮水神物百百款

而在林林總總的水邊行事之中,林伯奇認爲,時常佇立在水邊的石碑與石敢當,尤其是水文化的代表,「象徵了人與土地最直接的連結。」他說。

遙想當年,畏水但又需要水的先民,初來乍到臺灣,除了尋找水源的迫切,面對難以預知的自然環境,還需要集衆人之力投入治水工程。萬物有靈的信仰使然,讓他們年年必定行禮如儀舉行河邊祭祀,同時不忘藉助厭勝物以求避邪招福。

這些厭勝物,其尺寸、規模、樣式,會因應所在地的地理條件而改變。最常見的形式,莫過於石碑、石敢當了。

濁水溪是臺灣第一長河。聳立在濁水溪南畔堤防上,雲林西螺鎮的泰山石敢當也有着169公分的驚人高度。上頭刻有「獅咬劍」的圖騰,劍的方位直指濁水溪。書寫的「泰山石敢當」五字,呼應着古代《魯班經》所記載的圖繪。「泰」字中的「水」少了一捺,「石」字上卻多了一點,「敢」字中的「耳」下方筆劃沒有突出,想來無非是爲了祈求:水要少、石要多、敢用兩腳站穩。

曾文溪畔的石敢當則顯得多元,臺南安南區的曾文溪畔的石敢當採用石象的造型,推測應是取經大象吸水,能止水患的意象。

林伯奇補充,就像長江畔的黃鶴樓,昔人所建亦是取其鎮水之用。

臺灣河旁常見的大樹,臺灣人敬稱的榕樹公、樹德尊王、龍樹尊王,大樹「根系發達,會長出許多氣生根,能抓住土石抵擋水患」。

鄉間常見石塔、寶塔,甚至是客家聚落中的惜字亭,其實也蘊藏着鎮水用途。林伯奇指出,六堆、美濃、竹田的「南客」尤爲常見,幾乎有水經過的每個村子都可見。

醉心民俗文化的林伯奇走訪臺灣各地,發現臺灣水邊的民俗活動相當精采。 (林伯奇提供)

臺灣人的美德,尚「水」

林伯奇亦想提醒我們,這些水邊文化的存在不僅具有文化傳統的價值,更重要的是,對於自然環境的尊重以及敬天謝天的精神。

先民藉由籌辦每年一度的祭祀活動,也藉機整理環境、修補堤防,重新凝聚起對自然環境的重視。然,隨着現代化水利工程開始有政府接手,祭祀活動也從民間自主發起,轉爲由農田水利署、臺灣自來水公司等官方單位承辦,河邊祭祀的文化正漸漸流失。

悲天憫人的美德,也是水邊文化的另一特色。

由於臺灣四面環海,激流湍急,導致意外枉死,並不罕見。出於悲憫的美德也好,或者惟恐孤魂野鬼四處遊蕩人間作祟,不論從何而來,是本國人或異鄉人,甚至是物品,臺灣人均予以祭祀、供奉。

屏東恆春的八寶公主廟,祭祀着因船難客死他鄉的外籍人士。高雄鳳山的紅毛港保安堂,供奉的主神之一「海府元帥」,是在太平洋戰爭中死去的日本軍官。雲林西螺社口水德堂,供奉清末漂流於大排一男一女的頭顱,信衆親切地稱爲「水流公」、「水流媽」……。

林美容更說明,這按理當屬陰廟的廟宇,卻常見「陰轉正」的現象存在,由「三面壁」小廟逐步擴建,不僅設有廟門、龍柱,並且有乩童爲神明代言,香火鼎盛。

這些現象的存在,確實見證了臺灣人「有容乃大」的善意與悲憫。

西拉雅族的「牽曲」儀式多由婦女負責,婦女雙手交叉圍成圓,一面以母語吟唱古調,藉以表達對神靈的感謝。 (外交部圖庫資料)

立足陸地,面向大海

除了漢人以外,在臺歷史更悠長的原住民,也有許多與水相關的傳統文化。

林美容舉例,西南沿海平埔族的嚎海祭,負責「牽曲」的尪姨會以母語吟唱着哀慼的歌謠,遙拜當年渡海來臺因海難而過世的祖靈。臺南地區的平埔族有前往水源地「請水」的儀式,祈求風調雨順。達悟、阿美族的少年必須到海中,山中的魯凱族必須到河裡,接受耆老的訓練,才能算是獨當一面的成年人。更別提是臺灣考古如墾丁遺址發現的貝冢,留下了史前人類傍海維生的直接證明。

若把時間拉長來看,隨人與時代持續流動的信仰,在臺灣也展現出有別原鄉的自身特色。

臺灣興盛的王爺信仰,在中國原鄉本被視爲在地的守護神。因其放流習俗,臺灣沿海收到許多漂流抵臺的王船,乘着王船在海上來去的王爺,才逐漸轉型,成爲漁家信奉的航海之神。

鄭成功信仰更是臺灣所獨有。濁水溪、大甲溪流域,甚至可以見到刻有「開臺聖王」、「開臺國姓公」聖號,仰賴鄭成功靈力的鎮水石碑。若按照歷史紀錄,鄭成功在臺的短暫年間,僅行腳臺南地區,但由於臺灣人篤信鄭成功是鯨魚化身,能消弭水患。

水邊行事的「再發現」,除了爲傳統文化提供了另一種的觀點,同時也見證了臺灣文化兼容了陸地與海洋的兩種面向。

漢人傳統上視水爲阻隔,甚至認爲水中有「壞東西」藏匿徘徊。然,上百年以前渡海來臺的先人,卻從廣袤大海上看見了一線生機,存在廣闊的可能性。

陸地是傳統、是根基、是源頭,不應遺忘;但海洋是可以積極發展的面向,是值得開拓、深化的領域,「水邊行事」的梳理或許還只是第一步,「目的不在切割過去、斷除傳統,而是在固有的文化上創造一個活絡文化生機的窗口,吸收世界文明精華的通路,連接地球村的管道。」如林美容所說。

沿着淡水河流域沿線,探索遊憩、美食、健身等樂趣。 (林旻萱攝,吳琴馨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