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是南極?
這是南喬治亞島的國王企鵝,遠處是冰川。(時報文化提供)
南極漂浮的冰山。(時報文化提供)
《南極.極南》是作家平路第一本旅行文學書。(時報文化提供)
一九一七年「堅忍號」全體船員合影。第二排正中白衣者即爲船長謝克頓。(時報文化提供)
We’d like, though not by steam or sail, to travel, too!Brighten our prisons, please!...Tell us, what have you seen? --Charles Baudelaire, Le Voyage, Flowers of Evil, 1857
在這個時代裡,誰不旅行呢?
依據交通部觀光署統計,二O二四年臺灣出國旅行人數達一千六百八十五萬人次,換言之,每個月有相當於總人口百分之六的國民走闖在異國的馬路上。日本外務省蒐集各國國民持有護照比率發現,臺灣國民的持有率超過60%,遙遙領先韓國的40%和日本的17.5%──臺灣真的是一個隨時隨地整裝待發的島嶼。
出國式的旅行,是要讓我們規律單調的人生「去熟悉化」,而島內的旅行,是旅行地的從業者將我們原本熟悉的在地「再陌生化」,兩者都是要讓旅行者身心「煥然一新」的努力。日本國民出國意願低,未必是他們不想自我更新,而是日本國旅產業的「再陌生化」能力十分強大,這一點臺灣旅客應該點頭稱是,上列的一千六百八十五萬出國人口數字中,便有六百萬去了那北方四島。
然而,我們的朋友平路卻去了南極!
爲何是南極?
在翻閱這本旅行回來的散文集之前,我們或可猜測有幾個緣由:
南極非常遙遠。從東亞的臺北到南美洲底部的火地島直線距離兩萬公里,再加上由智利最南端威廉斯港口啓航的一千五百公里船舶旅程,總長度已經超過地球圓周的一半。對於平路和她的先生旅伴(我們都稱他「蛋黃哥」)來說──兩位都是資深老練、打拳健身的旅行者──這麼長的旅程(還得加上中間轉機的波折),也許纔是正中下懷的選擇,小說家通常對「實境觀察」情有獨鍾,如果時間不急不促,有益於見多識廣的長程,反而更具魅力。
南極非常深邃。地球大多數人口聚居於北半球,因此對北極(Arctic)很早就有期待與認識,「Arctic」這個字詞來自於希臘文,意指「熊」,也就是天空中大熊座所在的北方。在西方歷史中因方位指向緣故,北極的概念早早深入人心,南極(Antarctic)則很晚才現身人類文明,因爲倉促,歐洲人只能(或多或少因陋就簡的)稱它作「Ant-arctic /反面的北極」;其次,因爲第二世紀托勒密地圖畫法的影響,北方被稱爲「上方」(Up),而南方就被稱作「下方」(Down),自然而然,立爭上游的人類趨向北極而遠離南方,南極更形神秘;再者,兩個極地雖然都有着極寒的天候,但北極圈地帶長年住有好幾支少數民族,例如格陵蘭的因紐特人(Inuit)、北挪威的薩米人(Sami)、遠東俄羅斯的楚科奇人(Chukchi)等,他們與南邊的歐亞文明交往貿易,帶來好客與豐盛的印象,造就了北極的歷史,相較之,南極直到十八世紀庫克船長率隊環繞之時,只有敵意與不毛地帶的傳說,即便至今,南極仍是地球地圖上「最少歷史、最少地理、最少神話」的空白地帶,身爲一個「首訪」的旅行者,怎會不擁有一絲髮現者的興奮呢?
南極非常催淚。雖然歷史短淺──俄羅斯人貝林斯豪森(Fabian Gottlieb Von Bellingshausen)首度看見南極大陸迄今,剛過二百零五年──但南極受現代人探勘與發現的過程中,卻高密度的集聚着扣人心絃的冒險故事,其中有對科學發現的癡迷執着、有對殘暴自然的忍抗持守、有對國族榮光的浪漫嚮往,也有着對死生轉折的默會接納,周間點綴着各種以小我拯救大我的生命隕落吉光片羽,無一不使人敬畏與喟嘆。
二十世紀初的南極點競賽中,三位大主角:英國隊長史考特上校、挪威探險家阿蒙森、愛爾蘭人謝克頓船長,他們的人生結束點都在極地,第一個抵達南極點的阿蒙森活得最久,但他卻喪命在北極海;史考特與阿蒙森競賽,但在抵達時發現對手早了三十五天插旗於此,回程遭遇巨大風雪、迷途、斷糧,隊友一個接一個死去,上校困臥帳篷中,一日一日寫着日記直到最後一天,搜救隊要到七個半月後才找到他;謝克頓在搶登極點的競賽結束後,想到了橫越南極大陸(二千九百公里)的瘋狂點子,但他率領的「堅忍號」來到大陸的近洋卻受浮冰所困,漂流數百公里後受擠壓而船破沉沒,船員水手受困於孤島,謝克頓帶着五名水手在十六天中劃過一千三百公里的南冰洋,成功取得援兵,最終把全員帶回英國。六年後,謝克頓再度來到獲救的南喬治亞島,不料在岸上心肌梗塞,他的遺孀致電同船水手,就地安葬這位在南極奮戰最久的地球人。
史考特的日記中有一篇〈致公衆書〉,是他去世前不久寫好的,裡頭有一段如此述說:「如果我們活下來,我們將有一個故事要來說……這故事將會擂動每一位英國人的心。這些粗略的筆記與我們的屍體必將述說這個故事。」南極探險隊員兼隨船動物學家,也是發現上校帳篷的葛若德,在事發十年後出版的探險紀實《世界最險惡之旅》(即書中提到的《全世界最糟的旅程》)一書中雖然批評了上校帶隊任事的主觀、脫焦、跋扈與無效率,但他認爲整個團隊所煥發的精神品質仍然無與倫比:「他們死得高貴,死得讓我們心碎。」
從一位「沙發探險家」(armchair explorer)的讀者角度看,光透過閱讀,沉浸、抽離於這些故事,就可以贏過前面兩種知性的理由,促成動身前往南極的執念了。想想看:我們是否摘下手套和脖圍,來體會零下五十度的低溫中,那生命一絲絲被抽取、帶離的「史考特感受」;是否也試着大口大口的呼吸,聞嗅到當年謝克頓翻越冰山滑向捕鯨站求援時所喘息的迷霧空氣;或者更單純一點,如果有幸到得了羅斯冰棚的鯨魚灣(Whale Bay),拿起望遠鏡,看一下船桅前的南極大陸就好,這可是阿蒙森選擇的從未有人探勘的路徑起點,光這個賭注就讓他贏得了競賽。
一頁一頁的翻着這本《南極.極南》,果真,南極探險最著名的幾個句子,平路都寫上了,譬如史考特墓上的十字架背後,隊友們刻上的是詩人但尼生(Alfred Tennyson)詩作〈Ulysses〉的最後一句:「要奮鬥、要追求、要發現,絕不放棄。(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又比如:史考特回程五人隊伍中第二個死亡的騎兵隊上尉奧茲,因爲雙腳受傷壞死再也走不動,爲了怕連累剩下的三個人,他輕聲向大家說了句:「我出去一下,可能需要一些時間。(I am just going outside and may be some time.)」便走出帳篷外,消失在風雪中再也沒回來。
然而要問「爲何是南極?」這本書裡平路回答得更多,不僅很東方、很女性,也意外的深沉。讀着讀着,好幾次不禁停下來自忖:人人都可以寫遊記,但並非人人都能成爲旅行作家。
當我們脫離童話,進入少年,幾無例外,旅行故事們就長驅直入眼簾,心理學理論指出這有其必要,因爲人生自此開始步入社會化,誰知道眼前之路不會是「世界最險惡之旅」呢? 少年希望看到英雄主角振奮人心的破關行動、行徑中堪爲榜樣的人格品質與世界觀(Weltanschauung),洗禮之也浸潤之,希冀有朝一日能帶着這身思維的盔甲,勇闖獨屬於自身之「最險惡之旅」。
因而,遊記之所以吸引人,第一要件是顯明的真實性,不僅要親身經歷而且最好是現場目擊,《馬可波羅遊記》的第一章,他的獄友兼代筆人魯斯蒂謙(Rusticiano)大聲的向讀者和聽衆說:「這就是我們的書將爲你解釋的方式──清楚而有條理的解釋,正如威尼斯賢明而高貴的公民馬可波羅所講述的那樣,『正如他凡人的雙眼親眼所見的那一切』(just as his mortal eyes saw it.)。」
然而, 栩栩如生的遊記要成爲旅行文學──私以爲──就必須具備第二種品質:將旅程中的遭遇與事件, 關聯到普遍的人類處境(human condition),從最常見的旅行者的自我反思(詩人艾略特:旅程的終點往往是回到出發的起點,但對起點有了全新的認識)、人性的洞察(船長謝克頓:在形勢所逼之時,再平凡的人也能有英勇表現)、死與生的辯證(小說家葛林:邊界所代表的不只是海關、移民官和持槍者;護照蓋下印記後,生命便澈底改觀),到更廣義的人生俯仰(海洋文豪康拉德:年輕的冒險總是被忽視,直到年邁時纔看見它稀微的光芒,捕捉着已然灰暗天空中的所有光線)…… 也唯有這般,沙發椅中的讀者纔有共鳴,甚而手不釋卷。
平路在《南極.極南》中回答的,遠超過我們的期待。二O二四年有六百萬人去了日本,她選擇去到冰冷清明的南方,寫雪、寫企鵝、寫冰山、寫她獨鍾的謝克頓、寫大狗、寫座頭鯨……在平滑如鏡的文字水面下,我們看到的是一小部臺灣女兒的生命史、一位筆耕作家的懺情錄、一分愛麗絲式的旅程報告。像波特萊爾詩作〈旅程〉(《惡之華》詩集中的壓卷之作)裡,童心未泯的旁觀者問詩人一樣:我們也想去旅行,但不是搭火車或帆船,請照亮我們的監牢吧……告訴我們,你看見了什麼? 在滿滿皆是陽剛氣息的南極探險或旅行遊記中,《南極.極南》是一本反向的抒情傑作,非常稀有、很不簡單,推薦給你!
(本文系《南極.極南》推薦序,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