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味:故宮百年】戴鬱文/從捷克借展談故宮的國際交流:冷戰到今日的新舊融合
2025年,故宮院藏文物首度赴捷克國家博物館展出,是故宮百年院慶重要的國際交流展。(圖/本報新聞資料庫)
長在臺灣人共同意識中的一株白菜,陪伴故宮走過百年院史,如今第一次離開亞洲,抵達歐洲的心臟。〈翠玉白菜〉率領130組院藏文物,現於捷克國家博物館展出「故宮文物百選及其故事」(展至2025年12月31日),爲期三個多月。這不只是院藏文物首度踏上捷克,也是〈翠玉白菜〉在歐洲的首次亮相。爲迎接故宮百年院慶首場海外特展,捷克國會甚至專門修改法律,確保臺灣文物能安然歸還。作爲主視覺的小小白菜也超越工藝之美,成爲文化外交與歷史對話的象徵。
▋冷戰下的中華文化正統
故宮百年,不只是典藏的歷史。從戒慎小心到擁抱開放,從落地生根到對外交流,每一步都是時代與臺灣氣質的共同書寫。這批跨越數千年的宮廷典藏,在1949年隨着民國政府渡海來臺,被視爲「中華文化正統」的標誌。因此在冷戰年代裡,每一次借展都如履薄冰,牽動着中國代表權之爭,努力避免在異國法庭淪爲政治角力的標的。
1961年頂着「自由中國」名義的故宮文物首次大規模赴美,在華府國家藝廊、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等五大場館巡迴,共吸引約48萬人次參觀。這場展覽背後,是臺美八年的艱難談判,美方最終派出驅逐艦護送,國務院也承諾一旦遇上司法爭議,將向法院建議豁免扣押,總統更親自出任名譽倡導人。此後故宮文物參與1964年紐約世博、1970年大阪萬博,都延續這份強烈的外交宣示意味。
對冷戰年代的中華民國政府而言,故宮並非只是學術機構,而是深陷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戰場的文化堡壘。在此期間,全球不乏有以國寶擔任外交使者的例子,法國的〈蒙娜麗莎〉遠赴美國、日本和蘇聯,梵蒂岡的〈聖殤像〉也現身世博會,肩負政治與文化雙重使命。然而與歐洲國寶不同的是,故宮文物的代表性並非不言自明。它們在國際舞臺上被賦予中國正統的地位,在臺灣島內,卻反射出社會對於身分認同的多重想像。
這段歷史奠定了故宮走向國際的基礎。隨着國際局勢與臺灣定位的變化,文物借展已不只是文化外交的試探,而是一條從高度戒備走向逐步開放的軌跡。
▋千禧年前後的轉身
進入二十一世紀之交,故宮的海外借展逐漸走出冷戰陰影,與世界各地的頻繁交流,也早已打響名號,讓本館成爲國際旅客的必訪之地。2014年,早已榮升國人心中鎮院之寶的〈翠玉白菜〉首次出國,與兩百多件院藏文物一同登場於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神品至寶展」,蔚爲盛事。展期雖長達三個月,但〈翠玉白菜〉卻只停留兩週便返臺,據傳觀光署也曾建議如此安排,以迴應來臺旅客的期待。它在日本吸引平均單日2.1萬人次涌入,打破1974年〈蒙娜麗莎〉借展東博時單日1.8萬人次紀錄。媒體鋪天蓋地的報導與觀衆熱烈反應,讓我們的小白菜再度大幅提升國際知名度。
安全保障依舊是故宮借展的前提。日本國會特別爲此通過《海外美術品等公開促進法》,確保我國文物免遭強制執行或假扣押。基於互惠原則,2016年日本亦將151件珍品送至故宮南院展出,其中包含68件國寶級文物與重要文化財,堪稱日本對外借展中最爲隆重的一次。
千禧年後的故宮已經換了新姿態,以文化資產價值爲核心,建立與世界博物館的專業對話。策展也更注重跨文化的詮釋,採取更主動的交流。最新的捷克借展,正是這種轉型的實例。將故宮經典與捷克文化生活巧妙連結:〈翠玉白菜〉對應酸白菜、〈清人狻猊圖〉呼應捷克國徽的獅子,再以〈墨玉貓〉迴應當地日常喜愛的動物,讓古老典藏更貼近異地觀衆的感受。
▋從名品白菜看見臺灣新力量
如果說海外借展體現的是故宮與世界的對話,那麼在臺灣本土,則是另一段文化在地化的故事。故宮文物來臺初期多被視爲政權正統的見證,展示風格偏向菁英導向,強調歷代帝王與宮廷藝術的輝煌。隨着社會轉型與觀衆需求改變,人們的目光逐漸轉向那些容易引起情感共鳴的器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正是〈翠玉白菜〉。
這株小白菜在清宮並非最受重視,歷史文獻上的訊息也有限。在臺首次公開展示後,因親切造型和新穎展陳方式而受到歡迎。1968年它被印在古物郵票上走入千家萬戶。後來又被賦予「嫁妝」、「清白」、「多子多孫」等故事詮釋,使其承載更多庶民想像。它的展示櫃始終圍滿羣衆,讚歎其小巧精緻、尋找它身上的蝗蟲與螽斯。〈翠玉白菜〉如今已成爲全民共同記憶的一部分,甚至和〈肉形石〉、〈毛公鼎〉組成「故宮三寶」和「酸菜白肉鍋」。
任何人都能在YouTube找到〈翠玉白菜〉的8K影像,它的吉祥物化身「小翠」也被製作成鑰匙圈、玩偶等文創商品。無所不在的故宮南院小編,更曾在Threads大力放送翠玉白菜的各種身姿,有效拉近了故宮與大衆的距離。
「新舊融合」已成爲今日故宮對話世界的關鍵策略,而〈翠玉白菜〉的流轉過程,正是最生動的案例:從清宮一隅的器物,到臺灣全民記憶,再到捷克展場裡的跨國明星。它的旅程說明了文化如何在不同脈絡中表徵新意義,也展現出臺灣能借由文化力量強化自身的獨特性。它的成名也證明,文化價值並非僅由專家與典籍決定,而是透過社會氛圍、媒體傳播與觀衆參與不斷重塑。這也正是臺灣的故事。在邊緣中逐步找到舞臺,並在世界注視下,成爲無可替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