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橫七,我的豎八
出版《她從遠方來,他向山色去》這本書時,作家王浩一已真正走進山色裡,本書有王浩一與王曙芳兩位作者完全不同的旅行風格文字。(林煜幃攝影/有鹿文化提供)
《她從遠方來,他向山色去》書本編輯採左右翻頁方式,呈現兩位作者的不同專業領域與生命經歷。(有鹿文化提供)
邀請曙芳合作《她從遠方來,他向山色去》是我的主意,兩人完全不同的旅行風格,一個是「山色有云」,一個是「人間行者」。我的「山色有云」像是織布機上的經紗,綿延青山的旅行主調;曙芳的「人間行者」則是緯紗,可以隨時調整花紗變動花色,靈動創新、任性自由。我們的合作,如同經緯縱橫交織,有了東西方的美學生活經驗,有了平行時空的山水哲學底色。
關於「閱讀他人與旅行」,曙芳從藝術評論觀點,秉着無可救藥的浪漫,創作出許多上窮碧落的奇遇機緣,一路透着音樂的領路,認識了神秘學、蘇非哲學、能量醫療、古典醫學、精油愛好……。
關於「閱讀他人與旅行」,我是雜學與歷史「橫向思考」的理工腦,再揉入浪漫情懷的筆尖,書本里總以「理性邏輯」梳理着生活與資訊,於是三十年的寫作經歷,身分從城市作家進化到農夫大叔。
如同,書本編輯的左看右閱,這邊看看,那邊翻頁,我倆的專業領域與生命經歷,迥然各異,靈魂向右轉,個性向左轉。說來好笑,一位思想很東方,卻怪怪地學了西方數學;一位思維很西方,偏偏讀了中文科系。
曙芳的文字,年輕時已經屢屢出現在報章,多是音樂評論與遠走旅記。近年,我「重新」看到她私藏多年的報紙剪貼舊文章,歷久彌新。當年(報禁之前)的報紙標題斗大、文章字體卻非常小,攤開整頁副刊顯得擁擠密實,像是「字磚」堆疊,但是排版得又是段落有致,疏密有節,恰當的手繪插畫,讓副刊全版的平面設計「看起來非常文學,很高級」。副刊上曙芳的長篇旅記,排版結構着迷人的靈魅氣質,她文字裡的詩魂,沒有歲月的枯萎,依然熠熠發光。
在我四十歲尚未動筆寫作之前,是一位純讀者,曾經迷戀着每天各報的副刊餵食,貪看那些副刊作家的大小作品……。曙芳當年的年輕文字,我一定看過!也曾想像過她的「遠走旅記」心思。當年不記得她的名字,只依稀知道有人在三毛之後,流浪着遠方,更多的遠方。我像是宅男的上班族,僅能讚歎羨慕:好厲害的女生!
曙芳的「橫七」小資料
學中文的曙芳,旅行時,多是西方壯遊的跌宕遠方凝視。
書本的文字排列:橫向,左手翻頁。
對音樂敏感的她說,應該有多世輪迴,她是中世紀被迫害的女巫。
一,臺南人
二,得過金曲獎,傳統暨藝術音樂類最佳專輯製作人獎,二OO四年
三,臺灣大學中文系
四,第一本書《音樂河》,一九九三年
五,旅行心事,穿梭時空的身心探索,旅行足跡多是歐洲平原
六,靈動調製,英倫風的沙拉醬汁
七,都蘭女巫,近年專注能量心理學療愈
浩一的「豎八」小資料
學數學的我,旅行時,多是走訪唐宋文學的清淡悠遠山水。
書本的文字排列:直向,右手掀頁。
靈魂多次論的我說,曾經有一世,我是大唐長安的老派學子。
一,南投人
二,得過金鐘獎,生活風格節目主持人獎,二O一七年、二O二三年
三,成功大學數學系
四,第一本書《慢食府城》,二OO七年
五,旅行心事,中年後的唐風宋雨,獨行心情多是青山一脈
六,橫向思考,雜學裡的歷史香料
七,府城一哥,近年梳理聰明慢老的生命主題
八,退休後說,寫作是我的勞動,我在追趕書寫創作進度
我笑着說,兩人「橫七豎八」的東西組合,卻是暗藏深意。
起風了,我帶着詩集去旅行
年輕求學時,喜歡捧閱着那些騷人墨客的旅行文字,有五言七言的詩作,有錯落多變的長短句。拍攝《浩克慢遊》前後八季了,歷經十一年,導演總要求我與克襄在幾個特定的動人景點,補上幾句內心話,精煉一些心情,以供定格畫面的潤飾,久之,竟也成了我的書寫習慣。於是,我說「旅行,總是令人釀着詩興。」
多年來《浩克慢遊》每次小鎮之行、部落暢遊,或是在遠遊農村,湖光流轉之間,都有薰然文字悄悄現身;山色蒼茫之際,也有不刻意講求韻腳的情緒。我珍惜這樣的詩意習慣,也將慢遊情懷置入了小詩膠囊,像是中藥鋪子裡,掌櫃背後那一格格不同藥材的抽屜,妥善收藏。
學習,是讓我對「旅行」保持前進的無限動力。在臺灣角落,《浩克慢遊》遇見恆春半島的茶農、西螺釀製老蔭油的職人、玉井溽熱芒果樹下的達人、宜蘭水田晴耕雨讀的碩士農人……,旗山、美濃、北港、溪州、苑裡、通霄、貢寮、大溪……,這些遍及臺灣角落的勤奮人們,是我們在旅行之中,雀躍拜訪,也是學習的對象。訪談他們對這片土地的堅持,觀察他們爲這座島嶼的付出……。
十一年八季了,每一集的《浩克慢遊》節目,露臉的是克襄與我,也得獎兩次,但是大量的幕後人員更是功不可沒,謝謝他們。故事鋪陳、節目剪接、畫面質感、受訪者訪談、音樂搭配......受到許多觀衆喜愛,更是謝謝大家肯定。但是一些慢遊景點,我有更私密、更多文學的感受要寫出來,於是「山色有云」就綜合了過去與當下的散文思考,因爲我相信,有時候心中的情愫是畫面無法比擬的,有時候文字是更雋永的。
福山的華崗眷村,老榮民殞落之後黑瓦上的厚厚青苔
說一段山色有云的小旅行。
那天又溼又冷,《浩克慢遊》從梨山到了福壽山農場附近的華崗眷村。那裡是臺灣海拔最高的眷村(海拔兩千五百七十五公尺),過去因爲鄰近天池的蔣公避暑行館而列入管制,一般人要申請入山證纔可通行,直到二O一年解除管制,檢查哨改爲派出所。海拔高,夏天冷爽,冬天酷寒,是一處山之巔的秘境,算是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自有山色一脈環繞着。
農作物的灌溉水,引自溫度不超過8度C的合歡溪的冰泉,水冷與生長期更長的條件,加上清淨空氣與高山長年的雲霧繚繞,高麗菜、蒜苗等更加清脆香甜。寒意中,我們張望着菜園的球球綠菜,想像這是何種滋味。
眷村的榮民是一九七三年分發到此駐紮,直到蔣中正總統去世,駐紮國軍解散,一百六十八名榮民選擇留在山上,遂定名退輔會「華崗農墾區」。
然而這座早期眷村的榮民多已離世,剩下寥寥幾位。我們抵達此地,眼前荒涼、沒落,寥寂是我的初印象。老榮民們不敵歲月,逐漸凋零,第二、三代也都早早外移發展。人去屋寂,黑瓦上因長年雲霧潮溼所滋長的厚厚青苔,鮮綠偎翠,成了我相機捕捉的美麗鏡頭。眷村人去樓空,可是我知道每座房子都是故事。
生活在如此眷村,如掃葉老僧
那些遠去不歸的戰伴
山嵐靜定在黑瓦的青苔上
我囊囊咄咄:偶而也曬一下戰後的舊軍衣!
在臺灣的山色旅行,我總多了瞭望。旅行,是會上癮的。大叔的旅行,隨天氣流轉。烏雲中,有時陽光乍現。晴了,可能一下子風雨又來了。多年來,我總是這麼想着:在旅行中遇見的這些人,如果他們能飛,那麼他們休息的時候,一定睡在風中。
員山的神風特攻機堡,記憶太痛的〈紀念自己〉
再說一段山色有云的小旅行。
二O一三年《浩克慢遊》的宜蘭行,我們去了員山鄉與冬山鄉。冬山鄉是宜蘭平原東南端,員山鄉則位於宜蘭縣西部,西臨雪山山脈,是海拔有些高度的山丘地。衆多景點,我們去了「員山機堡」,這個地方又稱「神風特攻機堡」,日治時期的軍事基地,現在「不太會被遊客列爲必遊景點」。
簡單樸實的空間,一些太平洋戰爭尾聲掙扎的歷史現場,建築物後方設計了像是隧道的長廊,幽暗少光,斑駁、不修飾的水泥牆,掛上一些老照片,或是直接噴字在灰牆。牆上一段段文字,都是即將在明天登機的年輕神風飛行員的生命紀錄,有的是飛行前的遺書低語,有的是當地耆老的哀嘆紀錄。沉重的生命在那個時代,悲壯與悽苦,在現場讀來,依然不忍。《浩克慢遊》導演要求詩四行,但是感慨太深,幾個月後詩作〈紀念自己〉多寫了許多:
我是十七歲的神風少年
祖國的榮光只剩下灰燼和嘆息
沒有經過愛情的青春,太短
高喊萬歲三次,太愴
脖子上白色圍巾,太長
耳邊的引擎悸動着,太嘹亮
櫻花飄落,我起飛
飛機盤繞着我的中學校,三圈
像是曹操短歌:「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伸出手揮動,依依告別師長
也告別昨晚酒後第一次的女性溫存
我所有的夢已經睡着
半醒的日初,是僅僅的最後記憶
青山太高了,任務卻太重
這次我的離去
只有思念與必死
晴空裡只剩白雲和年輕的生命
我用轟然狙擊的火焰紀念自己
(本文系《她從遠方來,他向山色去》自序,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