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進行式】施彥如/從觀自在菩薩開始一天
進入夏季陣雨那陣子,幾樁死亡從不同地方捎來消息。意外身故的,疾病剝奪的,從遠方撬開生者的門,在社羣網絡、社會新聞上猛然炸開,來得猝不及防,無可閃躲。我鎮日心神不寧,夜晚被噩夢壓制在地,清醒時則無法專注於細瑣之事。
有某種已無法靠意志穩定住的力量將我推蕩,像在斜坡追奔滑墜的球,在後頭試圖伸出單腳攔截,卻頻頻絆腳,無法將它止停。我直覺惶然要靠其他工具鎮住餘波,某天,找出抽屜深處的筆記簿,決定抄寫《心經》。
於是,我的日常擁有了新的早課與秩序。
起牀後刷牙洗臉,換下睡衣,一邊手衝咖啡一邊將前一晚晾乾的杯碗歸位。端咖啡到桌前,在便利貼寫下幾件當日該完成的工作,我打開簿子,壓平,從「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一筆一畫,一格一字地抄寫《心經》。那特製的簿子是位朋友贈予我的禮物,內頁印有稿紙般的格子,一行二十格,一頁七行;《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共二百六十字,恰好可以用一個跨頁謄寫完畢,留一行記下日期與迴向的祝福。
抄寫《心經》本身就有力量,握筆的力道,運行掌控的肌肉,埋首伏案的姿勢,純粹依靠手與筆尖合力寫下的字,的確妥貼地安撫了我的心。抄寫本身即與透過鍵盤或螢幕打字的機械性截然不同。手抄是身體性的勞務,是以竹帚挲挲挲地將落葉安靜聚攏,是即使知道下一陣風起,落葉仍會掉落,落葉是掃不完的,煩惱是不落地的塵埃,但拿起掃帚專心耙掃眼前,本身就是心的勞動。
然而,沒有受過什麼冥想或靜坐的練習,儘管只是按着原文抄《心經》,我的心也常常抄一抄就萬馬奔騰,思緒飄忽擺動。一下子想到今天陽光正盛應該要洗個衣服,一下子構思起工作的細節⋯⋯筆跡從句首工整的行板,直到最末「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的疾走快板。其間還磕磕碰碰,以至於理應可以妥適安放在固定格數的經文,我卻在每天早課結束後,發現抄寫的完稿各自有異,不是寫錯字,就是漏句子,還有行句之間銜接的謬誤……
每日我祈求力量地虔誠抄經,闔上簿子卻充滿自我批判與挫折:「這什麼鬼馬字跡?」「都照抄了還可以抄錯!」內心惡魔頻頻浮出……同溽暑一起纏繞的夢魘是暫時止歇了,但新陷入的批判地獄,不曉得要何時才能放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