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馬太鞍:光復札記】林育德/塵埃並不落定,明天還要繼續:光復札記
偶然於花蓮市區見到的街上車輛,玻璃上有人用手抹去塵埃寫着:「光復加油」。(圖/林育德攝影)
災害已經過去幾周了,開始不再每日往返光復,但雨鞋上的泥痕、車輛隙縫處的泥印,即使經過清洗,依然清晰可辨。作爲一個鄰近事發現場的居民,那些痕跡,似乎就是塵埃落定的證據了。但對身處現場、家在現場的人們,淤泥或許已經挖去,積水或許已經退去,但這場2025年下半年的巨大災變,才正走過最前面的幾個階段。
因爲職業的緣故,災後隔日,原本自花蓮市區沿臺9線南下,距光復約莫五十分鐘的車程,卻僅能在馬太鞍溪橋北側停下,準確來說,是僅能在已遭沖毀的馬太鞍溪橋原址處停下。來自遠方上游堰塞湖的洪流仍在馬太鞍溪的河牀上奔吼,橋面已不復存,望着洪水推擠後傾斜的橋墩,雖然已在社羣媒體上看過橋體沖毀的瞬間影像,但現場見證人造之物終究無可抵禦自然之力的景象,始終不是輕易滑過手機螢幕裡短影音的驚訝可比。
經過繞行替代道路,終於來到馬太鞍溪南岸,三代花蓮人後裔的我,對光復不敢妄稱熟悉,但要說一無所知也與事實不符:兒時的校外教學、家庭出遊,青少年時期的花東縱谷騎行,到步入前中年的工作駕車往返花蓮各區,光復都是花蓮中區一個特別的停駐點。但此刻舉目所見的光復街景,卻使我難以辨認方位。災後多日,都是豔陽高照,幾近毒辣的花東夏日天氣,但沒有人有好心情,淤積在各處的泥流開始因乾燥而揚塵,洪水來過但已逐漸遠走,留下的塵土卻還要盤旋籠罩好一段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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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工作夥伴前往敦厚路民宅幫忙的記憶,我仍不時想起,屋主老先生在門口的水龍頭沖洗廚房救出的陳年藏酒,遞給我一瓶浸泡蜂蛹的老酒。
「你要喝的話,就給你。」老先生對我說。我打開嗅聞:「這酒沒壞,你不留?」老先生搖搖頭:「現在的心情,喝酒也沒用,沒心情喝酒。」他轉身繼續確認,用水壓不足的水清洗瓶身與酒標,用水桶小心裝起幾瓶他決定留下的酒。他很堅持把蜂蛹酒送給我,我問爲什麼?
「因爲很難喝啊。」整屋子幫忙的夥伴和老先生的家人都笑了,但絕對不是開心的心情。我只知道,我會記得這段對話,很久很久。
受災戶門前常有紙箱做成的創意立牌。(圖/林育德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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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後第三週,馬太鞍溪橋涵管便道提前完成。原本南下經替代道路需繞行增加半小時車程、北上則增加約一小時車程,通車後可大幅縮減行車距離與時間,車輛終於可以直接通過馬太鞍溪了,跟橋還在的時候相比,只略增加十分鐘路程。
災後第四天,我第一次購買花蓮縣境內的交通票卡,主要是爲了方便搭乘臺鐵往來光復,因爲受災區域道路尚未復原,一般車輛容易陷入淤泥。也幸好鐵路仍然暢通,來自各地的人力與善心得以大量涌入,光復車站也史上首度於數個連假期間,往來人次超過花蓮車站。在花東,臺鐵是非常重要的交通方式,也是爲數不多的交通選擇,臺鐵公司今年才正式公司化並補漲票價,但在應對光復災情的各項變通與靈活性,也有別於過往官僚習氣的作爲,實在非常感謝臺鐵。
回到涵管便橋通車的消息,熟識的當地居民貼來一張親友羣組對話:好消息是,通車了,路通了;但壞消息是,我們都沒車了,交通工具全毀──如果我在那個羣組的話,也會跟着大家按下一張笑到哭的emoji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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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了三公斤,不知道是吃不下,還是忙於協助協調各項事務,與應接各地涌入的善心物資和媒合轉介。短褲和雨鞋間的肌膚,長出明顯的曬痕,每天的腳底都像是泡過水一樣,全溼的襪子,上衣留下反覆出汗又幹燥的鹽粉結晶,不知道是第幾天,忽然發現,明天不能去光復了,因爲我得要洗衣服才行。
想到收容安置據點的受災民衆,阿姨頗不好意思的攔下我們,表達一切都很好,只是大家已經數日沒有洗澡了,因爲收容在校園,並沒有充足的盥洗設備。最後在軍方大力協助下,架設相關沐浴設備,臺水也功不可沒,有設備還需要水源才行。
什麼是日常?洗衣服時的自己,可以好好潔淨身體的自己,不時浮現這個問題。什麼時候人會體會無常之感?或許就是察覺日常之不可得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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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週週一,必須在辦公室處理文書作業,路上停等紅燈,前車一看就是去過光復,白色車身滿是土灰,車後玻璃上有人用手抹去塵埃寫着:「光復加油」,還有幾個看來童趣的圖案,是小朋友吧?
不是也沒有關係,或至少是心態如同兒童的人吧。還對未來保有期待,相信事情會變好,會有很多人願意一起陪伴、一起幫助。或許經過歷年來的多次重大地震,也曾領略夏秋兩季位於颱風搖滾區的驚駭場面,但都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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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光復糖廠的園區路上,忽然很想吃糖廠賣的現做冰品,說真的,糖廠的冰有特別好吃嗎?可能也沒有,但過去的經驗是,既然都來光復了,稍作停留,沒吃個冰好像有點奇怪。
糖廠中央有一個大魚池,是不可能有人會忽略的大小,小時候大人不總是會讓我買魚飼料餵魚,很羨慕那些可以買飼料的人,但我可以買甜筒類型的冰,掰下一塊餅皮,丟進魚池,也算滿足餵魚的興致(說實在的幾十條錦鯉張着大口,畫面也是有點駭人)。後來某次校外教學也在糖廠,同學拿出用夾鏈袋裝好的麥片:「我媽媽說可以用這個喂!」真是佩服同學母親的智慧,那次的餵魚經驗,算是我最早領略到豪奢一詞的感受,不是麥片本身有多貴,而是不必節省難得的販賣機飼料,也不必犧牲本來是自己要吃的甜筒,好快樂。
光復糖廠因地勢並未受到嚴重災情,多棟建物與既有的倉庫空間,提供給中央政府、軍方、地方政府、民間單位等,得以放置機具、物資,並提供各種空間作爲各級應變、指揮、協調中心。救災階段步上階段性軌道後,我跟兒時的夥伴閒聊間,忽然想起,這可能是衆多光復以外的人們,來到糖廠卻沒有吃冰的少見經驗。
人們忙着救災,糖廠比平常熱鬧,魚池裡卻浮起許多撐不住環境變動的魚身,以錦鯉的壽命有二、三十年而言,這些浮沉掙扎的魚肚,很可能曾經被我餵過,或曾透過水麪被我見過,但此刻我手中,沒有麥片,也沒有甜筒,可能也沒有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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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日,我在社羣寫下:
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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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蓮的光復鄉,在Fa'taan,在Tafalong,在鳳林鎮的長橋裡。
2025年9月23日的塵埃並不落定。
但明天還要繼續。
因爲家還在這裡。
今日撤退,明天再來!林育德結束一天救災行動,列車上滿是「鏟子超人」。(圖/林育德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