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染黃毛是公司福利、爲躲HR趕人在廁所工作到凌晨三點” ,多少打工人以進大疆加班爲榮?

上個月,大疆發佈了一條“硬件工程師崗位揭秘vlog”。

出鏡的工程師看起來都相當“叛逆”:一位染着夢幻粉紫漸變長髮,一位挑染了半頭黃髮,三七分鯔魚頭狼尾造型。

“爲什麼大疆的工程師都沒有黑頭髮?”

圖源:小紅書@喜歡打RM的小粉

有人說這種刻板印象奇怪但真實,自己去大疆研發部門逛一圈,五顏六色的頭頂濃度遠高於其他大廠。

在所有科技大廠裡,大疆對員工的選拔標準以“極高”聞名。大疆的產品經理面試難度被稱爲“地獄級”,等待面試的畢業生說自己“緊張到手腳發涼”。有人入職了大疆兩年,內推了7個博士,但沒有一個人進入面試。大疆或許是唯一一個,當你搜索“面試”時,滿屏只能看到“涼經(失敗經驗)”的公司。每年秋招,“被大疆選中”是應屆畢業生的至高榮耀。

一面是蓄着挑染鯔魚頭、穿着度假花襯衫的工程師,一面是地獄級的面試難度——

“大疆想要的人才,到底是什麼樣的?”

大疆員工五顏六色的頭髮彷彿成了一種公司怪談。

大疆天空之城園區內的確有一家內部專供理髮店,員工們可以用大疆發的GT幣(一種在園區內消費的電子幣)去剪髮染髮,相當於公司出錢你給你換髮型。

“在大疆上班的任務之一是薅免費的染髮。”

圖源:小紅書@黛黛boom

在大疆,沒人會覺得染髮、紋身、帶大金鍊子對工程師來說是一件奇怪的事。

這裡每個人都很會玩兒,“沒有循規蹈矩、一板一眼的人”。李源2024年在大疆實習,她的正職同事們把狼人殺和吃午飯都做成了SOP。吃午飯去哪條街、選哪個館子、有什麼菜、營業時間和注意事項,像一份正式工作文檔,“創造力隨時隨地都在溢出”。

或許是源於自家產品“曠野”氣質的感召,大疆的員工都瘋狂熱愛騎行。經常能看到員工穿着緊身騎行服來上班,公司裡也有專門停放公路車的房間。

可能是因爲太愛了,大疆順手把自行車做成了產品:8月11日,大疆首批電動自行車Amflow系列在美國門店發售,起價7499美元。

大疆工程師們有自己的穿搭法則。夏天的深圳多雨,以前工程師們經常會穿着拖鞋來上班。2019年大疆進行整改,其中一條規則就是“不允許穿拖鞋上班”。

如今大部分大廠新人的畫像都可以被歸納爲三個關鍵詞,“踏實苦幹”“願意學習”“抗壓力強”。唯獨在大疆,員工們說這家無人機公司想要的是“只有我最聰明,別人都不行”的人。

應聘者進入大疆前要先經歷一輪性格測試。如果性格測試沒有通過,即便前面的面試表現再優秀,也可能被淘汰。

性格測試有100道題。包括經典的哲學思想實驗“電車難題”:軌道上綁了5個人,一輛電車正在駛來,你可以拉動拉桿改變車的軌跡,但另一條軌道上也綁了一個人。你怎麼選?

性格測試中的問題還包括,“你認爲存在所有人和和氣氣做好一個項目的可能性嗎?”易卓17年入職大疆做移動端開發工程師,當時他選了“存在”,後來和其他同事對答案,大家一致認爲,“不存在”纔是汪滔(大疆創始人)心目中的標準答案。

大疆認爲,天才需要自傲,即便你不是真正的天才,你也必須相信自己是天才。大疆的企業價值觀“激極盡志”,每一個字都指向“極致”。

文科生們爲進大疆爭破了頭。文科實習崗位少,但待遇驚人,曾有人爆料HR實習生一個月工資一萬元,“頂你在其他大廠實習三個月”。李源從大二開始向大疆投簡歷,三次沒過初篩,第四次,在她去500強外企實習6個月後,終於拿到了大疆RoboMaster(機甲大師,簡稱RM)賽事部門運營的offer。

2015年開始每年舉辦一屆的RoboMaster比賽已經成了大疆招聘技術人員的一個重要渠道。在大疆那支出圈的硬件工程師vlog裡,兩位工程師都來自當年RM大賽的戰隊。

比賽內容相當科幻:每個學校的戰隊帶着自己研發的機器人在場地裡進行射擊對抗,最終目標是推倒對方的基地。

比賽本身也是一個篩選過程:你首先得信仰它。每屆RM大賽週期長達一年,有的選手大學四年除了上課的時間都耗在了這場比賽上。但RM又不像其他國家級賽事那樣權威,如果以保研或拿獎爲目的,性價比極低。學校給實驗室的資金不多,一些戰隊要自己做周邊、拉贊助來換取研發經費。

參加比賽的選手往往都把大疆當成聖殿。打進國賽的選手在大疆面試時優勢顯著,去年開始大疆向RM AWARD工程師開放了校招二面直通,“你有沒有爲一個比賽拼命過四年?”

圖源:小紅書@Rayhe

大疆就這樣將全國高校裡年輕且頂尖的熱血機甲工程師們聚在了一起。

大疆員工的獨特感源於,比起其他大廠,“大疆更酷”,這一點在2017年時尤爲顯著。

2017年前後,大疆正在狂飆。2018年年初,大疆發佈“御” Mavic Air隨行無人機。這款無人機的重量只有430g,配備了當時最先進的智能避障技術,迅速成爲當時全球無人機市場最受歡迎的消費級無人機。

和一羣“天才”一起工作的感覺是,好像隨時可以創造出下一個商業奇蹟。

易卓入職時大疆纔剛剛成立11年。但工程師們認爲,他們當時對標的應該是谷歌、蘋果這樣的世界頂級科技公司,“他們做得出來的,我們照樣可以”。

大疆曾被工程師們視爲烏托邦。工程師在產品開發的整個流程中都享有極大的話語權。這種話語權大到,工程師們可以反駁產品經理的想法,可以決定一個產品是否延期發佈、是否改動功能,甚至是否砍掉這條產品線。產品部門的領導大多也是從技術部門晉升上去的。

那麼產品經理呢?“產品經理主要負責說服老闆讓這個產品通過。”

易卓在2017年同時拿到了大疆和騰訊的offer。那時騰訊就是國內互聯網絕對的頭部,股票在三年間幾乎翻了五倍。而易卓的offer是部門負責人直髮的,給出的待遇可觀。易卓拒絕了騰訊,理由是“大疆的產品更酷,騰訊不夠酷。”

騰訊的部門負責人生氣地問他,“你是不是傻?”

但大疆員工都對“大疆更酷”這一點深信不疑。當時大疆內部,工程師們相互稱呼對方爲“genius(天才)”,而產品經理則被稱爲“神”。

“天才”們自然得有“天才”的待遇。有人透露,大疆今年的校招算法崗位月薪3.5萬起步,15薪,年薪至少50萬起。在“好奇大疆到底賺多少”的帖子下,回覆是,“三年買車五年買房十年買墳”。

即使在2017年,你去問一個剛畢業的大疆工程師覺得自己能掙多少,得到的回答也會是“三年內50萬,五年內年薪百萬”。這不是什麼遠大目標,是他們覺得自己“應該值的價值”。畢竟當時,“所有人都覺得30一杯的喜茶是它該有的價格。”

一次全體會議上,老闆曾向大疆的員工傳達警示,“拿多少錢幹多少活兒”。如果在別的公司,員工們大概率會覺得自己乾的活兒少了。但在大疆,聽到這句話後,員工的反應是,老闆都這麼說了,那我們趕快下班吧,還幹這麼多活兒幹嘛?

老員工甚至對汪滔都有點“看不上”。“他都能開這麼大公司,我肯定也行”,這也是後來很多技術骨幹離開大疆後決定自己創業的原因,易卓說。

某種程度上,這證明汪滔確實招到了他想要的“天才”。汪滔自己也是這種人:大三從電子科技大學退學,去香港科技大學重讀本科,畢設是“無人機飛行控制系統”,但答辯當天起飛失敗拿了C。三個月後,汪滔帶着改進後的無人機樣機創立了大疆。

圖注:左:汪滔、右:大疆孵化人 李澤湘

“爲啥你們都管創始人叫汪滔?”我問李源。畢竟2025年了,大疆也不再是一個創業公司,而是一個“準大廠”。你很難想象華爲小米的員工在公司裡聊起老闆時都直呼“任正非”“雷軍”。即使在騰訊,至少也得稱呼英文名Pony以示親切,而不是全名馬化騰。

“不然喊什麼,喊老闆嗎?”李源想了想,“反正我想象不出來有人喊他老闆的樣子。”

天才們也得加班。

和所有大廠一樣,作爲'中國頂級科技大廠的大疆加班嚴重。規定下班時間是7點半,但晚上11點半纔是多數員工的“正常”下班時間。

李源的正職同事一次跟她說,我今天6點下班。李源驚訝,怎麼這麼早?同事回答,是早上6點。

大疆給每個員工的工位上配備了一張可以從桌子底下拉出來的單人牀。通常員工們用這張牀午睡,但顯然牀的存在讓通宵加班變得更加順理成章。

圖源:小紅書@是瘦崽的阿淑啊

和其他大廠不一樣的是,大疆員工加班的原因除了“活兒幹不完”,還有一種“我乾的活兒是真有意義,我必須幹好”的使命感。

在大疆,每個人都急於證明自己比別人優秀,所以會不斷地挑戰對方的創意、思路,提出更優解。但大家的目標一致——把產品做到極致,這種相互比拼就成了一種共同進步的動力,易卓說。離開大疆後,易卓再也沒有感受過“加班的激情”。大廠年輕人早早變成了“老油條”,工作的唯一目標似乎就是趕快晉升。

今年三月,大疆“強制員工9點下班”上了熱搜。

據媒體報道,2月27日,大疆各個部門的HRBP準時在晚上9點到各樓層趕人下班。被“強制下班”打工人像消防演練一樣在幾分鐘內被“疏散”。對於不肯走的人,HR會親自到工位上“關心”,勸他們下班,有人一週被HR“關心”了三次。

圖源:小紅書@大疆員工爆料

“人生第一次被趕出公司。”

但趕人政策只是解決了工位上的員工,沒有解決加班。項目進度不會因爲強制下班而延期交付,該熬的夜一點沒少。有人說看到同事在HR趕人時躲進廁所,等HR走了回到工位上幹到凌晨三點再走。

大疆突然開始“反內卷”,可員工們開心不起來。在媒體報道里,技術部門員工蔡珉表示他擔心反內卷代表大疆開始“降本增效”,提前下班的下一步可能是再砍掉員工福利,或是直接降薪。

還有員工推測強制下班和老闆突然開始極力推崇“健康工作”理念有關,因爲老闆這兩年開始格外關注“健康”,甚至有猜測汪滔開始信佛了。而對此,另一個備受熱議的是“特殊文化”是,大疆總部的食堂是全素的。

於是嫌素食吃不飽的“疆兵”們攻佔了隔壁的傳音食堂。去年8月,前OPPO副總裁沈義人在微博上吐槽,“聽傳音的人說,傳音食堂都是掛dji工牌的,自己快吃不上飯了。爲什麼呢?因爲dji老闆吃素,所以dji食堂都是素菜。”

圖源:小紅書@斗子和洗衣機

隨着強制下班規定、素食食堂的推行,員工們開始察覺大疆的大廠味兒變得更濃了。

2019年是大疆這家企業“天才成年”的轉折點。大疆內部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腐。反腐公告顯示,涉案採購額高達7500餘萬元,造成損失超過10億元。在那之後,更多“華爲系”“阿里系”員工跳槽進了大疆,內部對工程師的稱呼從“天才”換成了“同學”,員工被要求人手一本瑞·達利歐的《原則》。

“由於衆人皆知的“衆人皆知Frank(汪滔英文名)極端崇拜任老闆,能感覺到公司內的華味兒也是逐漸萌生。”一位華爲工作8年後加入大疆的員工在社交媒體上寫道。

大疆近兩年開始積極跨界擴張,而每一次跨界又往往跨得旁逸斜出、出人意料——做掃地機器人。網友調侃“大疆做的掃地機器人應該會飛吧”。不過也體現了外界對大疆這次的產品理念尤其關注。

DT財經分析,原因有二,一方面,大疆創始人汪滔對產品的嚴苛在業內廣爲人知,行業流傳着一個說法:他親自砍掉的項目“多到能填滿一面牆”;另一方面,“從大疆在無人機領域的創新來看,這是一家真正懂得如何將複雜技術轉化爲用戶價值的公司。”有投資人稱。

雖然越來越有股大廠味,但這家科創屆的烏托邦公司依然帶着神秘色彩。

2022年9月,大疆搬入新總部天空之城。新總部建築面積16萬平方米,由兩棟分別高212米和190米的超高層塔樓組成,被形容爲“原教旨主義般的高技派建築”。

新總部的樓層之間建造了多個空中花園供員工休息,每個人的工位上都配備了一把超萬元的人體工學座椅 Aeron Chair。“搬入天空之城”被員工們視爲反腐之後,大疆發展的又一個轉折點。大疆也似乎在從早期還帶着草莽氣質的“天才創業者”,開始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大廠。在此之前16年中,大疆一共經歷了6次遷址——這也是這個公司發展迅猛的另一項證明。

圖源:小紅書@龍捲風吹雪

“天空之城向外界釋放了一個信號,大疆將從一個內斂、低調的狀態變得更加開放。”大疆新聞發言人張曉楠說。

人人懷念“經濟上行”,人人知道“經濟上行”已經遠去,大疆員工彷彿濃縮了夢想幹一番事業的打工人對“經濟上行”的美好想象——“染頭,展現個性,在livehouse討論工作,然後回來繼續加班做出很酷的產品。”

編輯|橘總

作者|肘子

設計|胖兔

封面圖源|小紅書@喜歡打RM的小粉

參考資料:

1.經濟觀察報《大疆開始趕人下班》2025.03.10

2.愛範兒《大疆剛剛發佈了自家史上最大產品:一座天空之城》2021.10.2

3.DT商業觀察《大疆掃地機,走不了老路》2025.09.12

4.硬氪,《大疆成年,天才轉身|反光鏡》,2022.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