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粉湯──穿過味覺的記憶
圖/楊之儀
相較於陽春麪、切仔面、客家大面,米粉湯更算是我真真切切的鄉愁吧!
孩提時,尾隨母親上市場提這提那的,就爲蹭一頓外食早餐,我從不猶疑的選那攤米粉湯,且一定坐在冒煙滾滾的大鑊前,看着老闆從高高堆疊的陶碗中抽出一隻,大杓一舀、正正一碗,撒點芹菜就好端到客人面前。那大鍋裡除了雪白粗米粉,還有各式黑白切,大腸、小肚、粉腸、肝連、豬肺、豬皮,還有些我不認得的部位。那挨在鍋沿咕嘟咕嘟冒着香氣的黑白切是如此誘人,即便我只能點分油豆腐佐餐,但看着老闆挾起或腸或肉的切妥一碟一碟,配些薑絲、淋上醬油膏辣椒醬,仍是興味十足,不禁暗暗發誓,長大會賺錢了,一定要天天吃個足。
小學高年級時,學校有一段時間竟供應起熱食午餐,清出的倉庫三十來坪,擺了十幾張似古董的木桌,陽光照不進來,室內永遠的黯淡老舊,在那用餐氣氛詭異,好似一羣餓殍小鬼在搶食。其他還賣些甚麼不記得了,因爲注意力全集中在那鍋米粉湯上,麪碗大小裝盛,清湯寡油的沒任何配料,只能挖大匙辣椒醬配上,再顫巍巍的把那染紅的滾燙的湯碗端上桌慢慢享用,少了肉呀腸的打底,滋味真的差多了,但它終究是米粉湯,讓人難以割捨,即便夥在人羣裡,即便要自己端上桌,即便要冒着燙傷的危險,我仍不時期盼不帶便當的日子。
國中時期,家從內湖遷至城南,平時採買多在附近小朝市,唯宴客時會去較遠的景美市場,這市集晚間會變身夜市,當時還沒那麼火,反而是朝市熱鬧多了。這長條形的市場從頭走到尾迆邐四五百公尺,靠「應集廟」這頭吃食攤子忒多,麪攤就好幾家,冰飲楊桃汁甘蔗汁也誘人,但吸引我的仍是南端另一頭的米粉湯攤子,和母親到此,定會先來此報到,這兒的米粉湯頭一樣是各式黑白切打底,肥潤鮮滑滋味十足,最特別的是它的油豆腐是油炸後直接盛盤上桌,外酥內軟,一口咬下去不小心是會燙傷脣舌的,於我,是孩提米粉湯的升級版。
工專輟學後,在文化學院任教的父親,帶我拜訪了當時的校長,如願進入國劇系當旁聽生、拜樑秀娟老師習藝(樑老師可是四大名旦尚小云的嫡傳弟子),每天下午和華岡藝校的學生一起練功,壓腿、踢腿、蹲馬步、耗膀子、跑圓場,一絲不敢怠惰,有時練着練着,一襲山嵐越窗而入,雲霧繚繞,很有神仙洞府的況味,長時間下來,練得個身輕如燕,時時可縱飛三呎。
但一開始並非如此,夥在一羣小我兩三歲、肢體若橡皮筋的少男少女間,僅是壓腿,便覺自己好似老幹枯枝,時時有摧枯拉朽的危險,踢腿片腿又怕跟不上節奏落了隊,重下盤穩實的中國功夫,我那雙長腿毫無用武之地,全然只會礙事而已。一下午操做下來,腿腳痠麻不似自己的,全身也像散了板的分崩離析,回程一上公車便睡到死沉,太陽穴撞擊車窗至瘀青也不覺。
那時會讓我堅持每天從城南通勤兩小時到城北陽明山上課,除了學戲是夢寐以求的事,還有,也不願讓從不請託人的父親丟臉,我是實實懇懇的上足一學期的課。而那半年間,還有一個小小的吸引力誘惑着我,在文化校區旁有個米粉湯鋪子,窩在教堂旁巷子口,因是學區價錢平實,以家裡給的生活費,可以點個大碗米粉湯、一分油豆腐,及好大分量一盤的豬肺,這黑咕嘛咚家裡飯桌不會出現的食材,卻是接下來體力活重要的支撐,我總在這不起眼的小鋪子,補足身心所需,再心滿意足上工去也。
爾後成家會掙錢了,卻搬到沒米粉湯的偏鄉,偶而回臺北,心心念唸的仍是這一味,一次北返,還住青田街的宣一,特帶我至附近米粉湯店報到,吃之不足,還帶了一大鍋回苗栗,不想時值仲夏,那鍋珍品攜來帶去,回到家還沒熱滾便酸了,真個是眼淚都蹦出來了,若不是懷着孩子,冒着生命危險我還是願意吃下肚的。
近年,再回臺北居住,二姊知道我對米粉湯的癡情,便常帶我至東門市場報到。金山南路將這市場ㄧ分爲二,東岸這頭,有「御牧牛」的生滾牛肉麪,勁道拉麪上擱了一排七片生牛肉,燙過的青江菜裝點上桌,老闆再以壺裝的滾燙高湯淋澆,肉片便呈粉紅鮮嫩七分熟,我更喜它清爽澄澈的湯頭,總會喝至一滴不剩。
但相較之下,西岸那畔於我才真是臥虎藏龍,除了「青霞餃」(女星林青霞每次回臺必攜數百東門餃返港),還有各式港點小菜販售,往裡走,則有幾家舶來品小鋪,賣着日韓衣物、簡單的廚房用具,先還憂心網路時代了,這些店家遲早要收攤,但想想會來此購物的多是不習網購的家庭主婦如我,這店鋪還是有存在的必要。
從這些琳瑯小鋪再往裡走,便能看到兩家一式一樣的米粉湯攤子,不知他們是誰先進駐的,我們總選黃媽媽攤位。這攤位窩在朝市裡,自不可能寬裕,但在狹仄空間裡,他們已儘可能維持潔淨,尤其切盤端上的各式肉呀腸的,一點臟器味都沒,令人吃得很放心。
二姊似乎瞭解我童年的殘念,次次來,總點滿一桌的黑白切,我尤其喜歡他們的脆骨,不帶任何雜物,便宜又大盤,那自小便夢寐的大腸也處理得乾乾淨淨,即便我們常在他們收攤前滑壘入座,但那火候仍維持得恰恰好,柔韌不軟爛,其他切盤也保持着鮮甜。唯採用細米粉這點令人有些不慣,但吃久了,發現它少了粗米粉自帶的甜味,反而讓滋味更正。自此再回頭吃那傳統粗米粉湯,便被那隱隱甜味滋擾得有些心煩。
也曾再回頭至景美尋那少年時升級版的米粉湯,發現它已遷至巷弄裡做起夜市生意,店面不大,生意卻來個好,於是在店旁只容錯身的窄巷裡也擺了一長溜的桌椅,坐在這用餐,不時會和進出的人擦身,一個不小心腦門便會撞上陌生人的大肚腩,也算另類的「摸乳巷」吧!這攤子維持數十年的炸豆腐,外酥內軟一樣好吃,期間因應臺灣人好食炸物吧,又開發了炸甜不辣、炸魷魚、炸蝦仁等品項,果真受歡迎,攤前常擠滿人潮ㄧ位難求。
很長一段時間,習於在河畔遊走,從家下山走至木柵捷運站,進河堤經萬壽、道南、恆光、一壽四橋,再穿寶橋至景美橋,天熱大汗淋漓有些力殆時,這時,景美夜市裡的米粉湯攤子就像一盞明燈,振奮着我繼續前行。
疫情後,近日和姊姊再次來到這夜市,發現原米粉湯攤子搬到斜對角去了,店面大了,桌距也寬敞不少,但人氣卻也消散了。不用等直接就有位子,菜單和過往差不離,但所有湯盤端上桌卻都走了樣,湯頭甜滋滋,黑白切火候不對,鮮美也有差,好似隔天回鍋菜,不想浪費食物全吃進肚裡,難受又窩囊呀!近半甲子的美好就這麼隨風而逝了。
還有一遠颺的美好,也和米粉湯有關,陽明山前山公園畔的攤家所賣的芋頭米粉,可是姊姊的最愛,我雖嫌芋頭有些礙事,但煮化了的芋泥卻讓湯頭添了分濃郁,店門口另一大鍋是油炸用的,他們的炸地瓜、炸芋頭、炸蘿蔔糕均是剛起鍋的,淋上蒜醬辣醬就着芋頭米粉,是再搭不過的,尤其天冷溼寒的山上,這熱騰騰的吃食真有還魂的奇效。
一旁就是公共溫泉澡堂,男湯女湯各自獨立遙遙相望,隔了有百公尺遠,常看老人們結伴來此泡湯,說說笑笑的在廊下擦着腳着鞋襪,接着便至一旁的芋頭米粉攤小食一番,他們的地瓜薑湯也是美的,金黃地瓜滿滿一面碗,就着甜辣湯汁喝下肚,連不好甜食的我都難以抗拒。店外不遠處,還有兩三個攤子賣着山裡野菜,城裡市集不太看得到的紅菜、川七、過貓都有,火山黑土養出的山菜就是不一樣,看着生猛猙獰,阿公阿嬤下山帶回家,兒孫也是幸福的。
然疫情後,幾次去,鋪子還在,卻呈歇業狀態,不知道是不是不打算再開張了,這場「新冠」像分水嶺般,許多事,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之後和姊姊再來此,已不爲山中美食,也從沒泡湯的打算,祖籍山東的我們洗澡可是件大事,更遑論要與人裸裎相見,多在公園裡遊走。我和姊姊初爲人母也曾一家人來此閒遊,那時穿過園區的小溪畔,還有躺椅租賃,我抱着不滿週歲的女兒和父母坐臥閒聊,姊姊帶着大頭外甥赤足在溪底看魚,那是個尋常午後,那景象並不遠呀!
公園一角的露天泳池年少時和死黨哥哥們來此夜遊過,那是個安靜的夜晚,潾潾水波吸納了所有聲響,徜徉間只聽得到水的聲音,四周的靜謐是山中才有的,那晚的月很圓很亮很安靜,即將畢業離校的哥兒們也緘默,想着各自的心事吧!晃眼近五十年,一生倏忽就這麼過去了。
繞過「國際大旅館」,通往天母北投的山路,兩畔均是碩大香樟,枝葉濃密,仲夏行走其間也蔭涼愜意。
自從父母花葬至陽明山麓,來此,心情多了些躊躇,要一路走下去看看他們嗎?那綠野環繞的山谷,那有大冠鷲翱翔的天際,真是父母長眠之地?我卻相信,他們早已羽化,自由遨遊在所喜所願的時空中,那山麓谷地再美好,也侷限不了他們不羈的靈魂,他們或已相伴神遊年輕時夢寐之境大西北,或已和我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重聚同享天倫,或不時回來看看我們姊妹仨和至親的孫兒……
所以來此,就單純漫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