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蔣勳/祇樹給孤獨園
日惹婆羅浮屠五百零四尊佛像之一。(圖/蔣勳提供)
「祇樹」,Jetavana。
「給孤獨園」,Anathapindadarama。
大家很熟悉的一個名詞,有許多不同的漢譯。
「祇樹給孤獨園」,十六國時代鳩摩羅什(344-413)的漢譯。
「誓多林給孤獨園」,唐代玄奘(602-664)的翻譯。
有各種不同漢譯流傳在東亞一帶,日本常常寫作「祇園」、「祇垣」、「祇園精舍」……
「祇園」、「誓多林」,都是指一位名叫「Jeta」的王子的園林。
樹木花草豐美的園林,在北印度舍衛國的城南。「舍衛」是鳩摩羅什的漢譯。玄奘依照梵語發音「Sravasti」翻譯爲「室羅筏」。
漢文的大衆接受了鳩摩羅什的翻譯,「舍衛」、「祇樹」、「給孤獨園」,都內化成漢文文學重要的記憶。
許多人去舍衛城,去祇樹給孤獨園,因爲這裡是佛陀停留很久的地方。祂在這裡講授了《金剛經》、《阿含經》、《阿彌陀經》。和許多修行者一起探討生命的意義,探討生死,探討如何安心,探討另一個死亡之後世界的華美莊嚴。
經文透過各種翻譯,仍然在不同的國度裡被讀誦,受持,廣爲流傳。然而,現在的「祇樹給孤獨園」,已經一片廢墟,廢墟行走,想像祇陀王子時代的繁華。
祇陀王子的園林,很多樹,枝繁葉茂,花草繽紛,處處鳥啼花放,蝴蝶昆蟲繁衍。雨後樹下滋生菌菇,潮溼的季節,低窪地區都是苔蘚,蝌蚪遊動。樹葉在風裡窸娑搖曳。月圓月缺,日出日落,寒寒暖暖,有蛙鳴,有壁虎、蟋蟀,有長蛇遊動,遠遠聽到拉普帝河(Rapti)潮汐漲退,水中游魚蚌貝藻礁……
城中富商須達(Sudatta)樂善好施,常常供給孤兒、獨居貧苦者衣食,因此,城中居民稱他「給孤獨長者」。
「給孤獨長者」不只幫助窮苦,也認真修行,追求真理。
他聽說有一位菩提樹下的覺悟者,被尊爲「世尊」,四處傳法,向大衆開示內在覺悟的修行之路。
「給孤獨長者」發願請「世尊」來舍衛城,和修行者、大衆,一起問答上課,討論生命真諦。
爲了接待「世尊」,爲了讓上千的修行者有一個上課的居所,「給孤獨長者」四處尋找適合的地方。
最後,他看上了祇陀王子的園林,覺得是一處安靜修行的好地方。
「給孤獨長者」找人和祇陀王子談園林的交易買賣。
祇陀王子並沒有出售園林的意圖,因此隨便開了一個價錢,他說:「黃金鋪地,園子就是你的。」
這樣的房地產交易,似乎有點刁難買主。
然而「給孤獨長者」信念堅定,真的運來一車一車黃金,鋪在地上。
黃金鋪滿園地,祇陀王子來看,又說:「黃金只鋪在地上,樹木上都沒有鋪到,樹木還是我的。」
這是大家熟悉的「祇樹」和「給孤獨園」名稱的來源。
我年輕時讀這一段故事,覺得祇陀王子有一點狡詐,好像欺騙了「給孤獨長者」。
年歲增長,看到城市裡,爲了蓋房子,砍掉許多大樹。黃金地段,砍樹特別嚴重。忽然覺得,「黃金地段」,黃金應該鋪在土地上,也應該鋪蓋護佑着大樹花草吧……
我童年居住的大龍峒,到處都是大樹。夏天正午炎熱,喜歡睡在大榕樹的粗壯槎枒橫伸枝幹上,被榕樹鬚根包圍,光影迷離,聽一樹的蟬噪,至今仍在夢中。
今天的大龍峒,沒有幾棵老樹了,蓋了高樓,鋪了柏油水泥,土地不能呼吸,連蟬也難孵化,土地中的蛹,鑽不出來,夏天,只剩下死寂貧乏令人窒息的悶熱。
是的,祇陀王子的樹,應該是值許多黃金的吧……
兩千六百年前,先有「祇樹」,纔有「給孤獨園」。
尊重了自然,纔有衆生,也纔有人存活的空間。
兩個修行者的共同願望,留下了「樹」,也提供了「園地」,纔有長達二十年「世尊」一次一次的上課。
他被稱爲「世尊」,是人世間受尊重景仰的老師,祂也被稱爲「佛陀」,是修行裡的覺悟者。他有時也稱爲「如來」,好像來過,也好像走了──「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
我喜歡「佛」這個漢字翻譯,玄奘的翻譯是「薄伽梵」。
「佛」,從「彷彿」演化而來,「佛」是「人」,又同時是「人」的解脫。
「貪瞋癡」是人的糾纏。減少貪念,不隨便發怒罵人,不執着癡愛主觀偏見,從「人」的糾纏,慢慢解脫,彷彿可以更安靜清明,那是走向「佛」的狀態嗎?
「世尊」、「佛」、「如來」,交替出現在《金剛經》的問答中。
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爾時,世尊,食時,着衣,持鉢,入舍衛大城乞食。
《金剛經》一開頭的「佛」與「世尊」,是同一個對象。有時候是世間大衆尊敬的「人」,有時候,解脫了「人」喜怒哀樂,彷彿昇華成另一種生命狀態,就被稱爲「佛」。
每一種存在都有不同的面向,生物演化的歷史,看到許多演變。從水裡演變成兩棲,從四肢攀爬,到直立行走……
我們看到物種生理的演化,也許,從「人」到「世尊」,到「佛」,到「如來」,也是一種演化?
《莊子.逍遙遊》裡那一條大魚,渴望飛起來,「化而爲鵬」,飛起來的渴望,是修行的初衷嗎?
如果墜落了呢?
要墜落多少次,才能真正飛起來,「摶扶搖直上九萬里……」,那是「佛」的狀態嗎?
「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
這是《金剛經》的最美的句子,好像來過……在祇樹給孤獨園,老師和學生,一問一答,演繹出一部《金剛經》。
學生問的是:「應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
「我要如何安心啊……」
老師沒有直接回答「安心」,祂先談了「衆生」。彷彿在提醒人在衆生之中,「安心」也在衆生之中。
他開始舉例:「卵生,胎生」,所以「祇樹給孤獨園」有蛋生的禽鳥、蛇或青蛙?也有胎生的牛、馬、鹿、羊、豬、狗、貓?
我忽然高興起來,原來設想的〈祇樹給孤獨園〉,只有安靜的修行者,我畫着畫着,園林裡有了雞飛狗跳,有孔雀開屏,有貓兒追逐打架,有鹿羣在草地上踟躕,有許多白鷺鷥,有許多樹,樹上許多鳴叫的鳥,遠遠拉普帝河,潮汐來去,有幾隻象走來喝水,有樹下靜坐的僧侶,有睏倦睡着的,有準備沐浴的,有相伴走入叢林深處的……
爲什麼佛陀和須菩提說「實無所行」?須菩提的修行最終只是「樂阿蘭那行者」──在樹林中覺得快樂的那個人。
我在池上,關着門,畫一張四公尺多的〈祇樹給孤獨園〉,感謝有朋友,三餐準備簡單的食物,吃完就畫,畫累了小睡,醒來就想畫上應該還有什麼?
清晨走到市集,遇到一位和尚和大媽吵架,我有點驚訝,低頭想:和尚也可以吵架,大媽也可以吵架?
大媽罵和尚:「共匪!」和尚回嗆:「妳才共匪!妳一家都共匪!」
在漫漫長途的修行路上,我們距離「佛」很遠,不時會失控,會貪婪,會罵人、發怒,會有愛恨執着,兩手抓滿放不下的東西。
我讀《金剛經》,爲逝去的父親母親讀,爲受傷病痛的朋友讀,遇到和尚大媽吵架,回到畫前面,靜下心來,爲和尚讀了一次,也爲大媽讀了一次。
讀的時候,還是很多疑問。如果是須菩提多好,面前有一位老師可以詢問。「應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
我對「乞食」一直有疑問:「爲什麼要『乞食』?」
爲什麼每一天早晨,世尊要帶領衆人去乞食?爲什麼乞食結束,要「還至本處」,回到樹林的原點?
這個王子出身的覺悟者,希望把自己放在更低卑的位置嗎?
我在清邁跟隨清晨的乞食隊伍,但是我沒有「衣鉢」,我知道自己有放不下的東西。
《金剛經》的「衆生」,還包含「溼生、化生」,許多細菌,「有色,無色」,許多我們肉眼看不到的「衆生」。感染新冠病毒的時候,我問自己:「病毒」是「衆生」嗎?它依附我的身體生存,爲什麼我稱它「病毒」?
覺悟者悟到什麼?整部《金剛經》都在關心「衆生」,卻又說「衆生,非衆生」。
衆生的領域擴大到「有想、無想」,樹木「有想」嗎?樹冠的「羞避」是不是「有想」?
石頭是「無想」嗎?
《紅樓夢》偏偏要讓青埂峰下一塊頑石有了思想,來到人間,成爲寶玉,情愛糾纏。
「有想,無想」,這樣和學生問答,講課和聽課的人,會看看身邊的石頭嗎?會看一看陽光映照的樹葉嗎?
「非有想,非無想」,人類對宇宙的物種,瞭解多少?
坐在樹下的學生,聽到的是佛陀的聲音?還是風中蝴蝶扇翅的聲音?是一株草的抽長的聲音?還是天空雲的漫漶的聲音?
雨滴落在沙地消失的聲音,幼鹿初生胎盤的溫度,母象發情時的氣味,鷺鷥屍體腐爛,日光灸曬的氣味。願望、嫉妒,愛,或者恨,和尚和大媽,也在「祇樹給」裡滋長蔓延嗎?
「應云何住?」到哪裡安頓自己?
「云何降伏其心?」如何安定自己躁亂的心事?
須菩提上課時問了兩個問題,也是至今許多人問自己的問題嗎?
我與「祇樹給孤獨園」似曾相識,每一次看到大樹,就想合十敬拜,想坐下來,聆聽風中樹葉的聲音,鳥叫蟲鳴,可以與自己內在最深的疑問對話。
池上的書房有一株超過九十年的紫薇,冬天樹幹光禿,一到夏季,七、八月,一樹豔紅花朵。臺南和通水交社的書房,也超過八十年了,門口一株南洋含笑,開花時,遠近都是香味,樹下的人四處尋找,「好香……」樹高大與屋檐齊,花在高處樹蔭中,含笑不語。
「祇樹給」在哪裡?
時善慧館展出蔣勳〈衹樹給孤獨園〉,420×150cm。(圖/侯昶賓攝影)
《金剛經》的展覽,延續到臺中,落腳在「時善慧館」,又是黃金地段一處像奇蹟般的園林,主人捨不得八十年的老朴樹、黃連木,留下了這片園林。斑鳩常來,貓也來,黑貓、橘貓,不同的時間來,花開了,後院有黃連木,有結果累累的桑椹樹,蝴蝶翩翩……
這是「祇樹給孤獨園」,坐一個下午,看衆生來去,看光影迷離。
《金剛經》的展覽,從池上到臺南,到臺中,從上一個夏天,過了秋冬,又過了春天,即將滿一年。我和一起展覽的曾永玲、董承濂說:「休息一下吧……」
我們一起去印尼日惹的婆羅浮屠,走在一千兩百年前的壇城裡,一層一層環繞,一到六層,是方形的塔基,浮雕着《華嚴經.入法界品》,《普曜經》、《本生經》的許多前世記憶。
一個修行的身體,曾經是鹿,曾經是兔子,曾經爲一隻鴿子割身上的肉,曾經投身懸崖,餵養餓虎……
逐漸上升,塔的四方都是佛像,五百零四尊佛,是祂記憶中自己的五百零四次的轉世。
塔身到七層、八層、九層,從方形改變爲圓形,圓形塔基四周,不再有佛像,佛像隱藏在鐘罩中,透過菱形的孔洞,隱約看到靜坐的修行者。他是「如來」「如去」了嗎?已不可見,彷彿存在,也彷彿不在。
但是,祂記憶着五百零四次修行的每一次的自己,可能是蝌蚪,可能是青蛙,可能是和尚,可能是大媽,可能是被罵「共匪」的那個人……
「昔我爲歌利王割截身體……」
祂真的記得身體被凌辱切割的痛……
那是在「祇樹給孤獨園」裡一問答的許多記憶,我們的「諸相非相」要在臺中「時善慧館」和有緣的人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