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中小學教師離職率不斷攀升 離開講臺的老師們 去向何方?
大陸中小學教師離職率不斷攀升,離開講臺的老師們,去向何方?(示意圖,新華社)
據《界面新聞》報導,2024年大陸教育部發布的《全國教師隊伍建設調查報告》,大陸全國中小學教師離職率已連續五年上升,2023年達到5.6%。他們是主動離職還是被動淘汰?爲什麼要離開這個穩定且待遇不低的職業?離開講臺後,他們都去哪了?
界面新聞採訪了幾位離職的老師。在她們的敘述裡,相似的困境反覆出現:有人身兼教師、售票員與安全員;有些人的教案本被數據填報、迎檢準備擠佔,還要隨時解決家校關係;有些人發現自己多年沒有輸入,只是在重複輸出……離開教師崗位,既是對現實壓力的被動迴應,也是對職業價值的主動重構。此前積累的能力並未隨離職消失,反而成了她們走向新生的底氣。
1995年出生的阿妙,師範專業畢業時心裡藏着一股叛逆勁。「家裡人總說,你性格適合當老師。越這麼說,我越想逃。」2018年從韶關學院畢業後,她沒像同學那樣考編,反倒一頭扎入旅遊行業。她在廣州某旅行社做策劃、帶團,在高鐵與景區間輾轉。工資比當老師高。不過,週一到週五上班,週末帶隊,全年沒幾天能完整休息。
2019年,在旅遊行業累到極限的阿妙辭職了,她決定去涼山做支教老師。早在大學時,她常在貼吧看一個徒步愛好者的帖子。那人帶着小丑氣球走中國,到涼山後卻留了下來,聯合上海的基金會辦起支教點。「他說山裡的孩子會把臘肉偷偷塞給老師,說這話時的認真勁,我記了很多年。」
涼山的培訓持續了半個月,之後她被分到山頂學校教四年級。30多個孩子大多漢語生澀,「害羞得很,想跟你親近,就往你手裡塞烤土豆,或者把家裡曬的玉米棒偷偷放在講臺下。」
最難忘的是某個雨天,山上下不來,四個支教老師斷了糧。不知消息怎麼傳開的,傍晚時家長們踩着泥濘上山,用竹筐背來兩筐土豆。「每個土豆都帶着泥,我們洗了煮着吃,連續吃了一週。後來大家開玩笑說『放屁都帶着土豆味』。」
原本她被分配教數學,後來因語文老師離職頂了上去。「教他們寫自己的名字,教他們用『開心』造句,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覺得當老師沒那麼糟。」阿妙說。其實,涼山的生活很艱苦:沒法洗澡時,只能用熱毛巾擦身子,冬天燒熱水總跳閘,旱廁離屁股只有十公分。「那些日子讓我知道,自己在哪都能活好。」
從涼山回來,阿妙在2020年加入廣州某私立小學。這完全是另一個時空,另一個世界。
私立學校的領導常把「家長是上帝」掛在嘴邊。有次一個學生作業沒完成,被留堂半小時,家長直接投訴到校長室。「校長沒問原因,先把我叫去罵了一頓:要搞清楚誰給你發工資。」更讓她難受的是校車任務——每天清晨六點到校接學生,傍晚送完最後一個孩子,已是晚上七點。「感覺自己既是老師,又是售票員,還是安全員。」那兩年,她的每月工資能到八九千,但「心太累了,家長的要求永遠在變,領導永遠站在家長那邊,我像個隨時會被替換的零件。」
2022年,阿妙跳槽到廣州一所公立學校做編外老師。這裡的班級同樣40多人,氛圍卻截然不同。有次課間,兩個學生打架,家長衝到學校指責她「看管不力」。校長直接出面:「課間十分鐘,老師不可能盯着每個孩子。您孩子先動手,我們一起商量怎麼教他學會控制情緒。」在這裡,她第一次體會到「被學校護住的感覺」。
公立學校更重班級管理,學生的心理狀態、日常表現都要關注。她當班導師時,每天從早八忙到晚五,中間要盯着學生吃飯、午睡,下班後家長的電話還會追過來。甚至有家長在晚上11點打電話問,孩子在學校開心嗎?如果不接,羣裡會有家長說「楊老師架子大」。
離職的念頭在2023年底萌生,當時男朋友決定回海南發展。阿妙站在廣州三號線早高峰的人潮裡,突然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她討厭每天兩小時的擁擠通勤,討厭家長羣裡永遠傳不完的消息。更無法忍受的是,姐姐結婚時,學校以「疫情期間不得離穗」爲由不讓她請假回去。
但她還是堅持到了2024年暑假。「老師不能學期中途走,孩子們剛適應你,課程進度也不能斷。」最後一個學期,學生總問她:「老師,你下學期還教我們嗎?」她只能笑着說「到時候看呀」。最後一天散學禮,有個女生塞給她一張畫,上面是一個老師牽着一羣孩子,旁邊歪歪扭扭寫着,「楊老師,我們會想你的。」
2024年10月,阿妙在海南陵水的博物館做起了講解員。這裡的工資到手五千,年終獎算下來也才五千多,相較老師的工資低了一截。但「每天朝九晚五,下了班手機不會再響,你終於屬於自己了。」現在,阿妙喜歡上班的路,兩邊都是綠植,空氣裡有海的味道,開着電動摩托像在旅遊,根本不像去工作。
博物館的講解工作竟然與教師經歷相通:都是靠嘴巴傳遞信息,以前講課文,現在講文物。她把給小學生講課文的耐心,用到給遊客講黎族製陶技藝上。有次講完公開課,教了幾十年書的年級長拉着她說:「你真的很適合當老師,你一定要當一輩子的老師。」離開講臺,她更珍視那份認可的重量,也不再糾結六年教齡是否浪費。「當老師教會我的溝通能力、耐心,現在都用得上」。她知道,這是講臺歲月悄悄積累的底氣。
儘管已經退出家長羣,但許多家長和學生的微信她還留着。四川涼山的學生給她發消息:「楊老師,我考上縣裡的重點初中了,就是數學有點難。」「楊老師,我爸讓我輟學打工,我不想去。」阿妙說,孩子的愛很純粹,你罵過他們,他們還是會把你當親人,這是當老師最珍貴的東西。
2020年的一個午後,湖州一所初中的藝術樓,張佳站在音樂教室門口,聽見裡面嘈雜的喧鬧聲。那是午休後的第一節課,天氣悶熱,五十幾個學生剛從主科解脫,把音樂課當成了釋放壓力的出口,異常吵鬧。
「再吵的話,這節課就讓給主科老師了。」她忍不住提高聲音。一個男生小聲說:「老師,我們在前面樓連廁所都要跑着去,好不容易來這兒……您別對我們太嚴了。」這句話像一根針,刺破了她多年來對音樂教學的夢想。原來她的音樂課並沒有給學生減負,反而成了另一種負擔。這年她37歲,教齡剛滿14年。
1983年出生的她,中小學偏科嚴重。中考時勉強踩過普高線,一想到高中還要面對數學和科學,她就滿心抗拒。這時班導師遞來一個信息:讀藝術高中,高考理科不算分。像抓住救命稻草,她懵懵懂懂選了藝術類專業的高中。憑着遠超藝術線的文科成績,張佳考上了大學音樂學師範專業。2006年畢業時,她通過考編考試入職,成了一名鄉鎮小學的音樂老師,2008年進入湖州本地一所優質初中,一待就是12年。
在這裡,她帶舞蹈隊、參加比賽,拿過不少好成績。不過,她心裡清楚,這些比賽、榮譽,不過是評職稱的籌碼,是學校考覈的指標。音樂學科在學校裡始終是「小學科」。排課總在下午第一節,學生昏昏欲睡;期中期末一到,音樂課常被主科佔用。有次她去教務處爭取課時,得到的迴應是「孩子們聽聽歌放鬆下就行」。她認真備課,想帶學生感受音樂的美好,可臺下多數是茫然的眼神。這些被作業和考試填滿的孩子,早已沒有閒心去理解旋律裡的美。她試着帶學生聽肖邦、貝多芬,可孩子們需要的不是古典和審美,只是片刻的喘息。
而且,她發現自己多年沒有「輸入」,只是在重複輸出。優質課比賽更是讓人窒息:抽籤後24小時備課,教研員和團隊圍着她「磨課」,把她的教案改得面目全非,只剩技巧展示和流程設計。「很擰巴(彆扭),我自己都不想上下去。」
某個下午,辦公室同事都去上課了,她一個人趴在桌上,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一輩子都耗在這所學校,老了會不會後悔?「感覺人生被裝在透明盒子裡,一眼望得到頭。」我真的喜歡當老師嗎?撇開這份鐵飯碗和編制,我還願意做這份工作嗎?
她繞着學校操場走了兩天,決定要走。丈夫說,「想清楚就好。」2020年6月,她遞交了辭職信。但她也沒有完全「轉身」,而是前往女兒所在的國際學校任教。一年後,她還是選擇離開講臺。
她想「要活得比以前好」。這幾年,她做過自媒體博主,賣過保險,現在和女兒一起做播客。2022年,她嘗試高客單保險銷售。從講臺到銷售,她學着分析保單,拜訪客戶。第一次簽下大額保單時,她在咖啡館坐了一下午。不是因爲興奮,而是突然意識到:原來離開體制,自己也能站穩腳跟。
回顧過去,她發現教師這份工作的待遇其實很好。雖然工資不高,但有公積金和社保。離職後,她不僅要考慮生活開支從哪裡來,還要獨自處理社保等具體問題。但她從未後悔離職,現在的收入比當老師時高了不少。重要的是,她有了屬於自己的時間。不用在午休後強打精神走進吵鬧的教室,不用再爲了優質課比賽硬背不屬於自己的教案。
2022年8月酷暑,劉星拿着入職通知書走進東莞一所公立學校。教學樓前的鳳凰木開得正盛,她以爲握住的是安穩的未來,卻沒料到裡面藏着磨人的砂礫。
2021年,珠三角出現了教師招聘熱潮。作爲一名非師範專業的研究生,劉星被東莞「免筆試招研究生」的政策吸引。她是廣東人,從香港讀研歸來,對體制內有着某種執念——家裡幾乎所有人都捧着編制飯碗。入職那天,校長拍着她的肩膀說:「我們學校是四大老校之一,你來了就是骨幹。」
她很快發現「骨幹」的份量。作爲班主任,她要帶45人的班級,教語文和道德與法治,還要兼任道法教研組長。勞動課帶學生種菜,心理課講情緒管理,午休時站在走廊值日,放學要跟着家訪。家長下班晚,家訪總在暮色裡進行。她騎着電動車穿梭在東莞的工業區,頭盔裡全是汗味。
第一年的試用期像漫長的集訓。每週兩天外出跟崗,剩下三天的課全排滿,從早讀到晚自習。一次,她連續上了六節課,嗓子啞得發不出聲,只能讓學生自習。「他們趴在桌上睡覺,我坐在講臺前發呆,覺得自己像臺快沒電的機器。」
那年冬天,同事指着她的額頭說,「你長了根白頭髮」。回到宿舍,她對着鏡子拔下來,忽然哭了。這樣突然的流淚,在工作壓力過大時也多次發生。編制帶來的安全感,逐漸被瑣碎的事務磨成枷鎖。學校有十幾個工作羣,消息提示音從早響到晚。她養成了隨時看手機的習慣,連午休都睡不踏實——班幹部戴着電話手錶,隨時可能打來:「老師,某某打架了」「老師,有人把飯倒地上了」。
疫情後醫院都停用了體溫槍,學校還要求每天站在門口用壞了的體溫槍給學生「掃一掃」。她舉着發燙的體溫槍,看着學生們機械地低頭,覺得很荒誕。「他們好像不關心有沒有用,只關心你有沒有做。」
教研組長的工作成爲壓倒駱駝的稻草。有次校長讓她三天內備一節參賽課,逐字稿要對應PPT,改稿就得改PPT,她熬了三個通宵,試課時卻被全盤否定。「報告廳的燈亮到凌晨,我自己擺桌子、調設備,對着空教室試講。」她記得那天結束時,天邊已經泛白,她在走廊撞見清潔工。對方問:「老師又加班?」她點點頭,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身體不斷髮出抗議。2023年體檢,她查出身體問題,需要手術,醫生說「和長期壓力有關」。手術前一天,她還在羣裡處理學生糾紛;手術後第二天剛甦醒,就接過同事遞來的手機,家長又在問孩子的作業情況。「沒人說你先休息,好像老師就該是鐵打的。」
2024年暑假,劉星跟校長說,想繼續帶高年級。「我性格不適合一年級」。但開學前一週,她收到調令,被安排去帶一年級,還要提前兩週返校培訓。那天她正在廣州逛街,接到消息,手心瞬間冒汗。她給老公打電話,對方看着她通紅的眼睛說:「辭了吧,我們回廣州。」掛了電話,她就給校長提出離職。說出口那瞬間,她覺得胸口的石頭落了地。
同事們並不意外。這幾年,學校裡合同老師幹滿一年就走的越來越多。「外面賺得比這多,還不用應付這麼多事」。而編制內的老師大多選擇「摸魚」:少接任務,少擔責任。
離職後的六個月,劉星在美國歐洲轉了一大圈。咽炎沒再犯,心臟也不疼了。她終於能睡整覺,不用半夜爬起來看工作羣,額頭的痘痘慢慢消退,體重從80斤長回了正常水平。
偶爾她會收到學生的消息。有學生升了初中,會發來月考成績;有家長給她寄東莞的荔枝,附言說「你在時孩子總說你好。」
「其實體制就像個溫水池。」她說。剛開始覺得舒服,慢慢發現水在變燙,想跳出來又怕外面冷。真跳出來了才知道,新鮮空氣比什麼都重要。現在,她也在思考,是否要重新回到講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