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少子化陰霾籠罩「過剩教師謀出路」 體育老師兼職裝空調
大陸少子化陰霾籠罩,過剩教師另謀出路,體育老師課後兼職裝空調。(圖片由AI生成)
據《南風窗》報導,電話那頭的聲音掩不住喜悅。小學老師李志宇說,自己欠下的15萬元(人民幣,下同)外債終於要還清了。這一切得益於自己的副業——空調安裝和維修。
他算了下,最近三個月,這份副業的收入有五萬元,「相當於我剛開始做老師一年的收入了」。暑假很快就要開始,行業旺季將至,而他也真正有時間全身心投入。他對此充滿期待。
李志宇有雙重身份。一個是公立小學體育教師,另一個是空調安裝、維修工。
這是兩份很不一樣的職業。在學校,他面對的是一羣面龐稚嫩的孩子。而離開學校,他常面對空調裡發臭的老鼠屍體、難纏的客戶和顯而易見的輕視。
過去,教師這份工作一度被視爲「清閒活」,有寒暑假,享受相對穩定的崗位和福利,也擁有較高的社會聲譽。即便如今有大量教師傾訴職業地位的變化,「鐵飯碗」帶來的安全感,仍吸引了不少人入行。
但現在,不少教師卻開始在本職工作之外另尋副業。在他們眼裡,這是緩解收入壓力的方法,也是他們在教育生態變化中的另一條「退路」。近期,「教師過剩」200萬人成爲熱議話題,被「優化」的隱憂之下,不少老師已經開始探索「退出」的底氣。
這三年,李志宇的皮膚曬得更黑了。
李志宇是山西省西南部一所公立小學的體育老師。平時,他在學校裡給孩子們上體育課,一週10-12節體育課,幾乎都得站在陽光底下。
但更猛烈的紫外線照射來自副業。三年前,表弟的空調銷售店人手緊缺,他去幫忙打工,從此入了行。教師工作之餘,他不是站在梯子上面對故障的空調,就是懸掛在建築的玻璃窗外。
入夏後,久不運作的空調被重啓,因「故障」而需清潔、維修的訂單變多了。
一些空調堆積了厚厚的灰塵、污垢、毛髮,風吹出時散發着難聞的氣味。也有的空調內部佈滿蜘蛛網,躺着死老鼠,甚至有小鳥築的巢,導致無法使用。
「把空調洗乾淨,一打開就能用,效果還跟新空調差不多,那時候會特別快樂。」李志宇享受「維修」帶來的成就感。重要的是,這份工作的反饋也來得很及時——費用即刻進帳。
早在多年前,行業內就出現了兼職現象。在輿論場上,教師兼職曾被貼上「不務正業」「師德風險」之類的標籤。
問題也隨之而來,老師校外做兼職,是否違背相關規定?首先明確不允許的是教學類兼職。2015年大陸教育部印發的《嚴禁中小學校和在職中小學教師有償補課的規定》,明確禁止教師組織、參與校內外有償補課,或爲校外機構和他人介紹生源、提供相關信息。
2018年,大陸教育部對2014年印發的《中小學教師違反職業道德行爲處理辦法》進行了修訂,明確上述規定中的禁止行爲屬於違反職業道德行爲,也強調教師不得擅自從事影響教育教學本職工作的兼職兼薪行爲。本辦法所稱中小學教師包括民辦學校教師。
在實際執行過程中,教師可以做什麼樣的兼職,不同學校可能面臨不同的執行標準。
李志宇說,自己所在學校態度相對寬鬆,有不少女同事擺攤賣茉莉花手串,「這種是被允許的」。
李志宇稱,自己這份兼職算是「打了個擦邊球」,但也被允許。他說,編內教師不允許入職別的公司。他沒有在表弟的公司辦入職,倆人沒有直接形成僱傭關係。但有安裝空調的活,表弟會派給他,並直接現金日結當天的工資。
維修空調則屬於他自行去接的「私活」。兼職期間,他好幾次遇到學生家長。多數家長知道後表示理解,也有家長「會覺得抓住了把柄,去舉報」。校領導知道他的副業,只是提醒他注意安全和影響,未深究其報酬或業務來源。
「因爲我是體育老師,別人總覺得很正常,領導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如果我是班主任,那別人(可能)就會質疑,領導也會盯得特別緊。」李志宇說。
另一位民辦小學教師周雪說,校內有藝體類老師在外給人培訓。「比如我們學校有些體育老師會有國家級的裁判證書,出去比賽的時候當裁判;也有美術老師在外面有這種(培訓)兼職。」她說。因爲是非學科類培訓,所以她認爲這類兼職「是合規的」。
周雪在四川一座縣城的私立學校教語文。2023年,她重拾了主持的愛好,並開始在春節、國慶節等法定節假日接單主持婚禮。學校知道她的副業,並未說什麼。
在社交平臺上,不難看到許多教師詢問兼職推薦。他們大多希望在「不違反教師職業道德」的基礎上,學習一門技術,或靠自己增加部分收入。
提高收入,是李志宇找兼職的最直接原因。三年前,李志宇結婚了。26萬元的彩禮(聘金)一下子掏空他的所有積蓄,他因此欠下15萬元的外債。陡然上升的生活壓力推着他去另謀「生路」。
「當老師收入不高,大家都知道。」他說。
他總羨慕其他任課老師,有課時費、課後延時費。而作爲體育老師的他,只能拿固定工資。任教7年,已過30歲的李志宇收入依舊平穩而稀薄,每月到手「不到4000元」。
相反,兼職給他帶來了可觀的收入。「有時候單子好的話,週末幹兩天就已經有我(作爲教師)一個月的收入了。」他說。
李志宇不怕髒,也不怕辛苦。他在農村長大,是退伍軍人,兩份職業累積的勞累對他來說尚能接受。「只要有活幹,幹到晚上12點我也幹。」他說。
李志宇不認爲擁有空調維修工身份的自己是「弱勢羣體」。「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一個勞動的人民,談不上什麼弱勢不弱勢。就跟普通做生意一樣,談好多少錢,我幫忙修。但是在大部分人眼裡,我們就是弱勢羣體,是容易被拖欠工資的那類人。」他說。好幾次,業主翻臉不認帳,空調故障修好後卻不願付錢,他只得報警處理。
從教師到空調維修師,他感受到了世俗眼光中職業社會地位的落差,來自外界的「輕視」時而會直接擺上明面。
李志宇曾去當地一家高端的日料店維修空調。
故障的空調安裝在天花板,他沒注意到的是,空調底下不遠處,有一桌正在用餐的年輕食客。灰塵落到了客人的食物上。對方立刻起身,怒斥李志宇「農民工」,並破口大罵。喝了酒的客人嗓門很大,引來不少目光。但對方沒有停下,更多侮辱性的字眼劈頭蓋臉砸向他。
經理聞聲趕來,加入「罵戰」,指責他怎麼不等客人用餐結束後再修。本就是按照經理指示進行維修的李志宇覺得無奈。但當下,他只能道歉,表示稍後再過來修。
類似的遭遇還有很多。即使有怒氣,李志宇沒有與對方產生過言語或肢體上的衝突。他也產生過怒氣,但考慮到若事情鬧大了,「受罪」的還是身爲教師的自己,只能「忍氣吞聲」。
重要的是,他也「確實想賺這錢」。「如果我脾氣上來了,去辱罵、還嘴,最後的結果就是對方說不修了,而我賺不到這錢。」
並非所有教師的兼職都有明顯收益。
兼職主持的小學老師周雪說,自己的兼職收入並不穩定。她目前主持一場本地婚禮的價格是800-1000元。入行兩年來,她主持了十多場婚禮,「還不算特別多」。
周雪並不將這份副業視爲主要經濟來源,「相當於一個外快,可以讓自己再飽餐一頓」。
作爲班主任和語文老師的周雪,日常工作很忙碌,「早八晚八」,除了日常備課、批改作業、參與教研,她還需填寫各種與教學無關的表格,統計學生家長的信息,配合學校的安全衛生檢查。這些非教學任務耗費她太多精力,「尤其是一年級(班主任),每天都在當『表哥表姐』」。
站在講臺上,周雪能清晰感受到,時代正在改變教師這份職業的邊界。填表、招生、家校溝通等要求,正逐漸成爲教學之外的一份「負擔」。
但每天無論多忙,她雷打不動給自己預留半小時練習如何主持。剛開啓副業時,她每天還需要開車30多公里,從縣城去市裡參加培訓。「這份副業將她的生活填充得更爲充實,也夾雜着辛勤和不易——她甚至兩度想要放棄。」一次是在冬天,下着大雨,她獨自開車赴僱主家主持婚禮。山路泥濘、路窄,會車時,車胎掉到溝裡了,這讓她產生了放棄的念頭,但已經答應新人,她還是堅持趕到了現場。
李志宇也曾產生動搖,原因是高空作業的風險。
接單的業主住在32樓,他把安全繩的一頭捆在自己身上,另一頭,栓在樓道里鐵製的消防管道上,翻身到窗外工作了兩小時。結束時收拾東西,他才發現安全繩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人解開了。他瞬間嚇出一身冷汗,「當時非常後怕,都不太敢做了。」
後來,李志宇打球認識了一位初中物理老師。對方聽說了他的副業後非常感興趣,表示要加入。這位物理老師懼怕高空作業,只要一踏出窗戶就直冒冷汗。
所以,兩人形成「搭檔」。物理老師負責提供理論支持,而李志宇負責踏出窗外進行實踐。有物理老師幫忙看守着安全繩,他的安全也有了進一步保障。
不少教師做兼職,也不完全是爲了賺點外快,他們還希望尋得「退出」的底氣——在「教師過剩」時代,提前找好退路,以應對不確定的未來。
周雪所在的縣城學校,學齡人口下降帶來的衝擊已初現。周雪在這所學校工作了八年。近幾年,她開始察覺,僅憑教師這份職業維持生計已不再那麼「可靠」。
一個明顯的變化是,主動前來諮詢的家長減少了。周圍有幾所能和他們競爭的公辦學校,周雪覺得,似乎越來越多家長傾向於選擇那些公辦學校。教師這碗飯還能吃多久,沒人說得清。
隨着出生人口的下降,「教師過剩」的話題,近年來持續受到社會關注。北京師範大學的專家團隊預測,到2035年,大陸全國小學教師可能過剩150萬,初中教師過剩37萬。僅義務教育階段,教師過剩人數加起來就有將近200萬人。
多地因此叫停新教師招聘計劃。
前段時間,江西萬年縣因學生規模宣佈2025年將暫停英語教師招聘。官方迴應稱「擬着手研究制定教師轉崗分流、調節教師結構性均衡方面的相關政策,對有富餘的相關專業教師短期內不再考慮招聘。」
此外,該省的吉安市遂川縣教體局表示:「根據編制情況和教學需要,我縣2025年不申報全省統一招聘中小學、幼兒園教師計劃。」德興市教體局迴應今年教師招聘計劃時稱:「目前確定只招高中教師。」
一些地方,連高中老師也不招了。如廬山市教體局表示:「因學生數減少,教師總量略有富餘,截至目前,廬山市2025年暫無面向社會公開招聘教師計劃。」
根據江西人社網提供的數據,2021年江西省教師國編招聘人數達13324人,而到2025年,全省招聘計劃銳減至2146名,名額僅爲四年前的16%。
「停招」隻影響那些準備入行之人,但各地正在探索的「教師退出機制」,則真正爲老師們帶來了一絲隱憂。2025年3月7日,貴州省長順縣正式印發了《長順縣中小學教師退出機制暫行辦法》,對未能聘任上崗、考覈不及格、違反師德或因其他原因等不能勝任或不能堅持教學崗位工作的教師予以退出。
早在2019年,北京多部門聯合指導意見也明確提出探索教師退出機制,此外,貴州貴陽、浙江寧波、山東平陰、湖南懷化市等地,也都提出了退出機制。一方面,這是對已有師資隊伍的優化,但同時也被認爲是對「生源減少」「教師過剩」現象的一種迴應。
這種轉變,周雪感知最爲直觀。她所在的學校,是縣城裡唯一一所私立學校。
生源減少後,各校之間的競爭也變得愈發激烈。爲了突出學校特色,周雪所在的學校開始更加頻繁地組織各類比賽和活動。教師們也被迫加入「內卷」隊列,卷教學質量、班級管理,也卷學校活動。
教學質量、班級管理和活動,都與績效考覈、工資掛鉤,教師們不希望因此影響了收入,「卷」得更加明顯。老師們一個比一個累,到手的薪資卻有所下降。
沒有編制,意味着沒有穩定的工作保障。像周雪這樣的編外教師,要面對的不僅是工資波動,還有失業風險。
「我們學校將來的發展,可能會跟我的職業生涯有關。」周雪擔心學校因招生不力而關閉,也害怕自己因此被「優化」出局。
「現在出生人口比較少,招到的學生也比較少,所以才學主持。找個兼職,一方面提升自己,其實也相當於給自己一個退路。」周雪說。
李志宇也對此有所感知。李志宇的表妹在鄉下一所小學教書,是編外教師。他說,今年年初,學校突然關閉了,表妹直接失業,轉行去做電商。村裡9個學生後續去了哪,他並不知曉。
他所在的學校位於市中心,是當地「比較好的那幾所」。他說,學校周圍有許多學區房,生源暫時穩定。加上他是校內僅有的三位男教師之一,他其實並不認爲自己會失業,但「被優化」的擔憂,只會有增無減。
現在,李志宇總會鼓勵身邊的教師在課外時間提升自己,如學習一些新技能,或嘗試去另一個行業裡兼職。他覺得,若副業「成功了」,能讓人生多一份經歷、多一份收入,重要的是,「有一條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