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新釋】葉國居/阿腦

去年回客家莊參加一場午宴。作東的友人逐一介紹賓客,當介紹到與我年紀相仿的一位男士名字時,我的思緒旋即拉回國中求學時母校的操場。他是我同屆同學,在校互不相識,畢業後也無任何交集,五十年前我彷若是擦身而過的路人甲,僅僅在一場跳高比賽中,便牢牢記住他的名字。

初秋下午最後一堂課,學校與鄰近的新坡國中進行一場體育交流。他是技藝班的同學,在此之前,從未聞學校有如此身形瘦小的跳高選手。我坐在司令臺右後方,面海,看他先行碎步,助跑、疾馳、一蹬,從右側起跳,以背滾式飛過竹竿,從我的視覺角度裡,他過竿後的姿勢,像是在遠方的海里漂浮。我從未看過那樣跳高方式,內心驚訝無比。幾輪較勁後,成績已穩居寶座,接下來的高度,每一次挑戰都超過他的身高。

司令臺上一次又一次廣播他的名字,同學在看臺上屏息以待。可能是場景的緣故吧,從臺階望去,他身形變得好渺小,像是遠方點點船隻,在澎湃的加油聲中,他壯志空前,如同在兜頭捲起的浪尖裡翻滾,乘風破浪,締造了輝煌紀錄。他仍不甘示弱,不斷地想挑戰自己。彼日,斜陽慢慢落海,變黃,絲毫都不想屈服,那是我國中三年時光,發現日頭落海最爲緩慢的一天。我在這一刻把他的名字牢牢記住,像是鏤刻在夕陽裡,等了將近半個世紀之久,當面向他訴說。

他怔怔地望着我,許久說不出一句話,極其訝異竟有如此陌生又毫不相干的人,清楚記住他生命中的浮光掠影,像是曇花一現的榮耀。那場比賽後,他釘鞋高掛去做粗工,奔波餬口,生活就是最大的障礙,如同面對崇山峻嶺,再也沒有機會挑戰人生的更高度,更從未回過那座操場緬懷過去的自己。他幾乎快忘記這件事了,像是被抹布拂拭過一般,僅留下一絲絲的草灰蛇線,在我描繪勾勒下,彷彿也慢慢清楚勾動他的心靈。他沉思好久,連拿筷子都遲疑了,在平凡的日子裡感受曾經的非凡,原來自己的名字響叮噹呀!他與我道別時,眼睛泛潮,我宛若看到充滿淚水的兩座海洋,那是當年操場後方的大海吧!

你知道嗎?這件老掉牙的往事,着實騷動他的心靈,他沉寂長年的心湖頓生漣漪,內心深處如潮洶涌。從作東友人口中得知,那場宴會後的第二天傍晚,他踏回學校操場,站在當年跳高場地的原址,對着一望無際的汪洋,夕陽緩緩向他行最敬禮。此後每一天,他認真練習跑步,一次比一次跑得更遠,突破瓶頸找回年少英雄夢。如今他收起了鮪魚肚,壯大了麻雀腿,頹喪的雙眸變得有神,談笑自信,那是潛伏已久的體育魂呀!人們都說往事只能回味,其實不然,有的時候往事是一帖良藥,給足了往後人生的決心和勇氣。

我把這件事告訴老母親,落落長的細節,她草草就給了結論:「阿腦有用啦!」

阿腦,客家語,讚美的意思。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渴望被重視,我和他是如此的不期而遇呀!全然沒有一點鑿痕。這樣的際遇,那般的讚賞,顯然命中了紅心,他身邊的女友,在那一刻彷若對他無限崇拜。客家的阿腦,真的像芬多精一樣,感染力特強,直入大腦,產生最神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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