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新釋】葉國居/過家
在客家莊,公車其實是一座縮小版的村落,母親的交際能力遠及小村邊陲,她上車後旋即選定座位,左搭一句,右譁一語,前哈哈、後啦啦,再加上老舊公車上的座椅搖晃得吱吱作響,氣氛熱烘烘的。車子在行進間晃盪如水,搖啊搖呀!以我們家最近的候車亭爲中心,她以章魚之姿,延伸多方的觸手,前後幾站的同村乘客,被話語攪得水乳交融。一趟車程彎彎繞,彷若兜了一圈小村。
她二十歲嫁進客家莊,農暇時走門串戶,上屋下家的大小事皆爛熟於胸,把客家莊變大了,也把自己的世界寬闊起來。在阡陌縱橫的村落,在隱蔽深處的小徑人家,那一輩的客家村婦,只要你靜下來傾聽,彷若無時無刻都有她們熱絡交談的遺響,由此處延伸到彼處,從這家擴張到那家,在民智未開的年代,她們一步一履串起客家莊最早的地圖。母親把當年嫁妝之一的老湖口南瓜種子,繁衍在茄苳溪畔上下游村落,又三不五時把他人的新品種菜苗,栽種在自家的田畝,隨着四季遞嬗冒出新芽。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交流是四面八方的,所憑藉的正是一雙走不歇的雙腿。整個客家莊像極了一部偌大的公車,在歲月的推移下,駛向美好的一方。
四十多年前,祖父在臨暗黃昏時往生,當時村落少有家用電話,但透過雙足串起的強大網路,在星光燦爛的夜裡爭相走告,路線一如星座串連,沿着北方田埂小徑,順着東西的茄苳溪流,星光點點,小屋處處,伴隨着夜風傳來窸窸窣窣的話語聲。在還沒有免洗碗筷的年代,村婦在如墨的夜裡動身了,她們挑着竹簍,裡面裝盛着鈴鈴噹噹的瓷碗碰觸聲、淅淅唰唰的竹筷摩擦聲,在暗中伴隨夜蟲唧唧,迅速地向我們家靠攏。天剛露白,碗峰筷山,菜丘瓜嶺,它們早已在搖搖晃晃的步履中來到我們家禾埕。好像這個喪事是整個客家莊的,在我們家最悲傷的時候,給予最溫暖的支持。
「青菜也會過家。」一大清晨,看見禾埕上滿滿的物資,母親淚眼婆娑如是說。
過家,客家語,指的是串門子,到別人家裡閒聊。人會過家,菜也會過家,是交通落後不便利的年代,那一輩客家村婦用雙腳走東串西,逛南訪北的濃密情誼。喜慶一起高興,喪事一同悲傷,她們心心相連,無人置身事外。這些年母親年紀漸長,每每到城裡的兒子家居住,最不習慣的就是「過家」,同一層樓的住戶不言不語形同陌路,人皆碌碌,往來匆匆,總覺得人多的地方好孤單,車多的地方好茫然,過家其實早已無家可過了!這個美麗的客家詞彙,在都市化的過程中煙消雲散,遍尋不着,屢屢在城中有不如歸去的感慨。
父親離世後,我在百里之遙的臺中城,三不五時就想起故鄉的母親,這個時候在做些什麼事呢!有一天,腦海突然浮現出一張地圖,是母親的過家路線圖。那像極了星座的連線,每個星星都是一戶住家,都有各自的產業代表,在地圖上栩栩如生:我們家的南瓜,棗婆的芥菜,蘭嬸的番薯,春梅叔婆家的番茄,以及燕子伯母家的菜頭……在永不間斷的過家行程中,我猜想她應該不寂寞,心靈豐饒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