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衛 文化實力下的戰爭與和平

《精衛》結合文學、戲劇、京劇、崑曲、現代舞、書法、美術、音樂、多媒體,短短八十分鐘,嘗試解碼一個近代史的謎題。(國光劇團提供)

精衛鳥和精衛魂在劇中如希臘悲劇般吟唱。(國光劇團提供)

當跨界成爲時髦的口號時,我們總帶着一絲犬儒的心理,很怕看到拼湊的大雜燴。但是這一次我服氣了,王安祈和國光劇團的《精衛》,結合了文學、戲劇、京劇、崑曲、現代舞、書法、美術、音樂、多媒體,短短八十分鐘,毫無違和又充滿原創性地,嘗試解碼一個近代史的謎題。三個演員、八個舞者,多種藝術型態交會變幻,組成了各種思辨性的對話:神話與近代史;傳統與現代;男性與女性;抉擇與宿命;倏忽與永恆;信仰與背叛;虛與實;忠與奸;黑與白;魂靈與肉身。形式上,它更是跨界疊加,戲曲唱唸作打與現代舞肢體交錯,崑曲詩詞與戲劇說白對照,多媒體影像與現代和傳統音樂的融合,它是一個新表現形式的里程碑,更是一出史詩級的鉅作。

而且它太大膽了,選「精衛」爲題,它既是《山海經》炎帝之女幻化的精衛鳥,以蒼生爲念,一次次銜着石塊癡想將東海填平。它也是民國史裡到現在無法蓋棺論定,逐漸被消音、被歷史遺忘的汪精衛。創作者用汪精衛取神話「知其不可爲而爲」自喻,探索他衆多詩詞透露的喟嘆和明志。整出詩劇是一個大的隱喻,彷彿希臘神話裡西西弗斯的宿命悲劇。汪精衛面臨國家存亡下的選擇,「戰必亡國,屈則可緩」,他以爲是以生民爲念,可是命運開了他一個大玩笑,隨戰局的變化,他逐漸悲哀地醒悟,歷史沒有照着他想像的劇本走。性格的悲劇,使他全盤皆輸,成爲敗者爲寇、遺臭萬年的大漢奸。

這位傳奇人物曾經在抗戰數年中統領中國淪陷區的半壁江山,與蔣委員長的重慶大後方對峙,也長期周旋在背叛他侮辱他的日本人中間。但這個曾經舉足輕重的歷史角色,在我們從小的教科書中卻是一片空白。我們對淪陷區的概念非常模糊,正史沒有,只偶爾在電影電視中,瞥見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的恐怖機構,多半是間諜懸疑的娛樂。我們這些戰後嬰兒潮的一代,勉強知道有淪陷區(以爲是日本人統治),有沙坪壩和西南聯大(靠的是瓊瑤小說的資訊),知道大後方常有大轟炸(靠的是母親談躲防空洞的隻字片語)。但是淪陷區是怎麼生活的呢?我們的課本似乎從盧溝橋事變,直接跳到抗戰勝利,再跳到中華民國在臺灣,其他一概付之闕如。

汪精衛就從我們的歷史觀中消失了。我們的無知和現代大部分年輕人不明歷史一樣,乃至張愛玲小說《色.戒》在副刊出土時,我們如入五里霧中。那一年我在美國奧斯丁剛剛開始學電影,東亞系舉辦了一個很大的臺灣文學研討會,來了好多如夏志清、劉紹銘、水晶、張系國等學界大咖。承蒙恩師歐陽子帶着張誦聖和我參加聚餐,席間大家對怎麼閱讀《色.戒》激烈地吵起來了。殷張蘭熙教授緩頰解釋那篇小說是根據真實人物而來,鄭蘋如、丁默邨的名字第一次進入我的知識範疇,自此汪精衛和僞政權成了我心中揮之不去的謎團。

後來我研究1930和1940年代的中國電影,淪陷區逐漸因爲影像而聚焦。雖然那還不是有電腦方便檢索資料的時代,我們也磕磕絆絆地拼湊出近代民國史的輪廓。楊德昌想拍《色.戒》,他沒有買版權。我卻花了大錢向皇冠出版社買了,拿去和姜文討論拍攝的可能性。姜文不喜歡這個小說,彷彿也不喜歡張愛玲,我也知道這個題材想通過審批非常難,就這樣我蹉跎到版權過期了。李安不在乎大陸的發行,也或者他有通關的管道,他拍出來,也如預期被大陸禁映,而我悵惘着失去探討那個時代的機會。

我就是想不明白,那個刺殺攝政王載灃被捕,在獄中寫出「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詩句,被傳爲不畏生死的革命烈士,怎麼會成爲投降日本的漢奸?要多少史料出土,才能像拼圖電影《大國民》般找到那個”rosebud”關鍵詞?

王安祈引述母親的話做切入角度。當時她母親十五歲,隻身坐火車從天津逃到南京,又奇蹟似地逃過大屠殺在南京住了下來。她曾告訴安祈:「沒有汪先生,不知要受多少罪!汪先生病逝,我們都哭着相送。」那是老百姓的角度,汪統御的江浙淪陷區確實經濟復甦、生活暫得安寧。王安祈從這裡開始,經營這出多重角度、近似希臘悲劇的詩劇。從開頭汪墓被炸開始,舞臺飛舞着飄蕩的灰,精衛鳥(黃宇琳)開始臆想汪精衛的心境,崑曲(溫宇航)沉鬱蒼涼的聲音響起,那是精衛的魂:「江濤吞吐,似千年悲詠;興亡成敗,化波瀾層層。」

精衛鳥和精衛魂如希臘悲劇吟唱着,汪的詩句與汪的歷史片段交錯着,是銜石癡絕、九死不悔的選擇和命運。京劇演員與現代舞者,交相描繪那個時代:血紅的大旗,揮舞過舞者的身軀,象徵了戰爭的殘酷與侵略者的兇暴。扎靠戴翎的精衛肉身,在鐵馬金戈的戰事中,彷彿把自己困在了責任和枷鎖中。隨着珍珠港事變、美蘇加入大戰,局勢開始丕變,國軍開始戰勝,精衛陷入巨大的矛盾。一方面盼望中國得勝,另一方面「一旦得勝國家有救,便是我身敗名裂之時。」他頹然唱着:「冠冕是我親手穿戴,世上最難莫過於自毀千秋萬世名。」面對歷史的難題,此劇選擇以汪精衛的內心幽微處,波濤起伏和糾結折磨爲焦點。

王安祈沒有將汪精衛塑像爲拯救生靈塗炭的英雄,雖然一億人在淪陷區的偷生養息,對照着三千萬人在正面戰場對抗日軍的慘烈犧牲,這是歷史事實。透過精衛鳥幻化的汪妻陳璧君,這位撕毀外國護照,誓爲中國獻身的烈女子,在精衛鳥臆想下,是堅韌的後盾,是契合的患難夫妻,另一方面也不忘詰問,你可是誤判了局勢?她直指汪精衛與蔣介石的瑜亮情結,以及汪可能的權力慾求:「你可是盼他戰敗,寧可與敵爲伍也不居他下?可有與他爭勝之心?可有一絲一毫?」她引用東漢民歌:「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汪精衛的初心與執拗,將自己陷入了存在主義式的困境,「艱難留得餘生在,才知餘生更艱難。」

綜觀全劇共分三個敘事策略,崑曲的詩魂和旦角的神話鳥是《精衛》的底蘊,就像希臘悲劇歌詠隊和日本能劇的夾議夾敘;陳璧君和汪精衛的京唱混搭着劇場的對白與動作,是夫妻鶼鰈的情深,和詰問的尖銳與懷疑;現代舞則是抽象化的肢體,表現精衛內在煎熬與掙扎,幽微而直搗靈魂。此外,視覺/聲音的母題(如海濤、浪花、黑白槍、扇子、垂簾鎖鏈,還有挫骨揚灰的灰燼)共同築起這個巨大的隱喻。照王安祈的話說,是舞劇、京劇、詩劇構築的三個維度,炸墳開始,結尾一切回到灰飛煙滅,「是衣皆可棄,何需貪戀此囊皮。」肉身遺骨不在,詩句卻將長存。王安祈用「一生分作兩回人」的忠奸雙照,敘述命運的撥弄荒謬,瑜亮的競爭起落,夫妻的理想與信仰。她點出了葉嘉瑩說汪的 「烈士情結」,也採取了余英時所言汪是詩人的本質,更驗證了郭岱君研究汪「低估了日本人吞併全中國的野心」。

大道多歧,歷史無法解決的難題,藝術做了可能的探討,觀衆可以自行結論。

還好世間有藝術,有提倡跨界合作多年的董陽孜和吳素君穿針引線,促成王安祈、賴翃中、精彩的京劇演員李家德、黃宇琳和舞者合作,鄭伊裡、馬蘭、溫宇航將現代和傳統戲曲無違和地融合,美術與多媒體的加分,導演戴君芳統合劇場整體氣勢萬千,謝謝國光劇團,這是臺灣文化實力一次精彩的展現,看完讓人思緒泉涌,難以平息。

《精衛》提醒我們戰爭與和平的代價,也讓我們再細思大道多歧,「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歷史的選擇有多麼殘酷與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