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壅塞真相曝光 醫師離職前沉痛告白：我們不是悲劇英雄
▲國內醫院出現醫師離職潮。（示意圖／CFP）
文／《康健》雜誌（陳璇羽口述、邱宜君整理）
「我的身體還在上班，靈魂已經潰散。這種班無論給我多少錢我也不要做了，」急診專科醫師陳璇羽沒想到，自己離職前，在社羣的一篇告別文會變成爆文。她接受《康健》專訪，娓娓道出急診人如何苦撐？止不住的離職骨牌，又是從哪裡開始倒下？
臺中榮民總醫院嘉義分院急診專科主治醫師陳璇羽，同時擁有臺大科際整合法律研究所碩士，專研醫療社會學與倫理學，也在急診醫學會協助開設醫病溝通課程，希望幫助更多急診醫師不被耗盡。
然而，現在連她都不得不在7月暫離急診崗位。她在臉書發表文章向急診告別，引發廣泛轉傳和討論，還有更多文字之外的深刻心情。以下爲專訪摘要：
從陽明公費醫學系畢業10多年來，我大部分時間都下鄉服務，現在留在臺中榮總嘉義分院，擔任急診科主治醫師。我對嘉義很有感情，而且我確定急診最適合我。
我本來最喜歡內科，但實習和不分科訓練期間，只要輪到內科，即使是放假，我也會放不下、睡不好，想回去看病人，把自己逼到兩次嚴重胃潰瘍。所以我選擇生活與工作切割機制最強的急診科，不論再怎麼在乎，下班就是下班，我才能真正放鬆。
急診團隊感強，很少有明星醫師，因爲深知醫療和照護密不可分，護理師和家屬親手的照護，跟醫師的專業一樣重要。病人與家屬是我們的老師，與他們一起經歷生離死別，我們才能學習在緊急艱難的時刻認真待人、好好抉擇。
醫療是非常孤獨的行業，思考的事情距離一般人很遙遠，每天看着別人受傷、受苦，也會跟着痛苦、憤怒，持續累積「替代性創傷」。有些醫師看似憤世嫉俗，其實背後隱藏了深深的孤獨、痛苦和無能爲力，如果一直沒有空間去學習察覺創傷、自我照顧，人會更快被耗盡。
公立醫院急診薪情差，正職、打工都沒人要來
臺中榮總嘉義分院是榮總體系裡最大的分院，起碼要5個急診專科醫師，但我們只有4個，徵人啓事貼了5年都沒人來，很依賴「打工醫師」。有些急診醫師去診所上班，還會懷念急診，願意偶爾回來上班，這讓我們正職醫師可以請假，不會因此讓同事上班上到累死。
現在打工醫師不願意來了。醫美和自費診所創造出的市場價值太吸引人，加上私立醫院也面臨人力流失，重金招募急診打工醫師，每班薪水比我們多5,000元，小型公立醫院的薪資條件缺乏競爭力，就像香蕉只剩香蕉皮，連猴子都請不到。
以前臺中榮總總院會派醫師來支援，但也面臨人力流失、公私立醫院搶人的問題，去年起減少支援。急診醫學會統計，今年還沒過5個月，全臺灣已經有66名急診醫師離開醫院，我們自己互相打聽，得知中榮總院也走了一批，既然總院都自身難保，分院自然無法期望支援。
▲急診醫學會統計今年全臺已經有66名急診醫師離開醫院。（示意圖／CFP）
急診科拚命爲人撐傘，自己卻在淋雨
來自總院的支援減少、請不到臨時人力，現在不用有人請假，只要外務多一點，例如醫院評鑑，大家就疲累不堪。
10年前，有前輩在醫學會說，急診主治醫師每月工時在130小時內，纔可能再負擔教學、研究、演習、培訓等任務。10年過去，跟其他許多醫院一樣，我們急診每月工時是180小時，而且因爲不是教學醫院，沒有住院醫師，往往是一個急診醫師扛整個急診。
有些人可能會想，「有什麼關係，180小時換算一個月才上15班（每班12小時），剩下時間可以休息啊。」這種想法是沒算到行政、教學、研究等隱形工時，也沒考慮到日夜班轉換的難處。我當住院醫師時，每月上5次夜班，現在當主治醫師是每月上7～8個夜班。這個月更出現「夜班、白班、夜班」連續9天當班、連調3次時差這種驚人班表，怎麼睡都擺脫不了疲憊感，隨即要迎接下一班。
擔任主管的人更慘，各大醫院急診主任多因人力流失，只好把自己填進班表。以我們主任而言，夜班上完，要接着開會、準備評鑑資料，晚上再回來上夜班，整個人快撐不住了，卻只是達到基本要求。雖然自身難保，主任依然溫暖待人，他不忍心團隊累，還想努力提供情緒價值，比如叫外送美食慰勞大家，猶如他在雷雨中幫人撐傘，自己卻在淋雨。
我們在天空降火球、下暴雨的時候，想盡辦法爲彼此撐傘，但我們快撐不下去的時候，也很需要主管機關等高層，爲我們撐一把傘。急診科不是悲劇英雄，而是想要當每個科的好隊友，我們也希望各科將急診視爲團隊的一員，隊員喊苦的時候，大家一起解決。
挽留急重症：健保給付有市場競爭力，醫院維護員工權益
今年健保急診給付雖調高，但這調幅可能連調10年都追不上診所做醫美健檢的收入水準。當每間醫院都不得不「靠賺錢科養賠錢科」，團隊就被割裂了。有人願意花大錢做自費，病房就要多收這些人，不賺錢的病人留在急診久一點也好，反正今年急診給付調高了。
護理師走到一定程度，各科醫師都承擔壓力、不得不離職，這也牽動急診醫師過勞的離職潮，這是必然的骨牌效應。急診醫師繼續流失下去，以後就只能調度內、外科醫師來急診值班。各科學有專精，這樣的臨時調派對他們來說也是極大的負擔。
人力荒骨牌愈倒愈快，要止住的終極解決方案，就是將急重症給付調高到具有市場競爭力。我真的希望有一天調整保費不再變成政治鬥爭的武器，而是大家都願意爲救命醫療多付一點保費，醫院也覺得健保的給付很好，快把人找回來，一起來賺健保的錢。
疫情期間，急診住院醫師應聘率一度跌到65%，雖然略有回升，但每年訓練出90～100個急診醫師，卻有20%完訓就走人，還有許多資深急診醫師也離開，都是因爲制度和排班壓迫到人的底線。當生活和工作沒有平衡，只有取捨，人當然是舍掉「賣命」，取更重要的事物：經營家庭、陪伴孩子、好好生活。
我這次暫離崗位，是爲了好好陪孩子放暑假，之後還是會回到急診，只是換間離家近一點、上班不用開車70分鐘的醫院。我希望臺灣還有不會爲了填滿班表而把人榨乾、侵蝕掉休假權利的醫院，這樣的醫院才留得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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