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馬崩塌始末
最近,阿里在內部會議上宣佈盒馬創始人侯毅將卸任CEO,盒馬 CFO 嚴筱磊將兼任CEO。
以前在社交媒體上經常還會刷到誇盒馬用戶體驗好的帖子:申請僅退款秒退;外送超時10分鐘就送6塊錢的券;克數不足主動退錢;試吃好大份;蛋糕很好吃……
但如今這些帖子都被淹沒了,取而代之是越來越多的吐槽帖:收到爛果找不到客服;超時兩小時催單按鈕直接消失;缺斤少兩但拒絕賠償;品控越來越差;很多牌子都買不到了……
盒馬成立9年來嘗試了10多種業態,創始人侯毅美其名曰“快速迭代”。然而消費者並不買單,在他們眼裡,盒馬服務變差,配送變慢,湊單的門檻越來越高。
曾經的新零售“尖子生”正在失去越來越多用戶的心,“中產之光”盒馬是如何一步步跌落的?
作者| 阿空
編輯|浩然
本文爲商隱社原創文章,轉載請聯繫後臺
盒馬的推動者,表面上是創始人侯毅,背後是阿里前CEO張勇,其高光和低谷也與張勇在阿里的職業生涯曲線有所重合。
“最好的團建方式,就是從勝利走向勝利。”張勇這句話曾經是他前半段阿里生涯的寫照。
2007年張勇剛進阿里時擔任CFO,後來兼管淘寶商城,創建天貓,打造了雙十一購物節,一手做起了阿里的B2C業務,繼而擔任集團COO,成功帶領淘寶實現了從PC端到移動端的轉型。2015年,張勇正式成爲阿里CEO。
張勇性格審慎,侯毅與他完全相反,激烈、敢言,是個性情中人。兩人都是上海人。
同樣是2015年,51歲的侯毅辭職回到上海。他曾是京東物流體系建設的重臣,又兼有傳統商業連鎖的工作經驗,在零售行業摸爬滾打近30年後仍覺有未竟的事業。
在他看來,生鮮是電商最難啃的骨頭,市面上的生鮮電商模式有着各種各樣的缺點:高損耗、非標準、高冷鏈物流配送成本、品類不全,無法滿足消費者對生鮮的即時性需求。對這些缺點的洞察是他的核心價值之一,他想做線上線下一體化的超市,把模式做重,但並未獲得劉強東的支持。
原因顯而易見。當時生鮮電商行業一片哀鴻遍野:曾獲亞馬遜青睞的美味七七資金鍊斷裂;北京的優菜網尋求轉讓;上海的天鮮配被轉賣;多點高管離職、裁員過半;天天果園集中關閉大量門店;生鮮O2O明星青年菜君拖欠員工工資且面臨破產……
剛剛上任阿里CEO不久的張勇急需要一場勝利來證明自己。某次他跟馬雲喝茶聊天,“聊着聊着,馬老師就蹦出了新零售這個詞。”
馬雲負責天馬行空,張勇負責腳踏實地。“思想是沒法執行的”,他得爲阿里蹚出一條路來。這條路,名爲新零售。
面對線上電商增速放緩和龐大但缺乏活力的線下零售業,阿里當時認爲,將線下零售數字化能創造出新的業務增量。
張勇和侯毅的接觸頗爲低調,在上海的一家咖啡館,張勇只聽侯毅講了五分鐘就表示出極大的興趣。
此後半年,兩人經常見面。侯毅回憶道:“我和老逍在開第一家店前,他週末就到上海來,喝過無數次咖啡,我們討論了很久到底是前置倉還是大店,後來一致決定是大店。”
兩人還制定了影響盒馬鮮生未來的三個關鍵目標——線上訂單一定要比線下訂單多,30分鐘冷鏈配送,要盈利。
張勇對侯毅說:“你大膽試,錢的問題我來解決。”爲了這句承諾,張勇承受了巨大壓力。當時阿里內部有很多類似項目,比如淘點點和喵鮮生,還投了易果生鮮和天貓超市。這些事業部完全有能力做類似的東西,張勇仍然支持侯毅另起爐竈。
因此這個項目一直秘密進行,還避開了總部杭州,放在了上海。2016年1月,盒馬第一家門店在上海金橋開業。開業當天沒有剪彩儀式、沒有開業宣傳,一切低調進行,甚至盒馬的高管都是分批前往。盒馬App同步上線,只能用App買單,通過支付寶付款。
開業第一年,金橋店的總營業額約爲2.5億,坪效是傳統大賣場的3.7倍。《哈佛商業評論》評出的年度新零售TOP10中,盒馬赫然在列,引得家樂福、沃爾瑪的觀摩團排隊參觀。
2017年,馬雲帶着張勇現身金橋店爲盒馬造勢,並在侯毅等一衆高管的簇擁下,留下一張徒手抓帝王蟹的合影。
2017年之於阿里也被媒體稱爲“張勇年”。張勇主導的雙十一銷售額從最初的50億扶搖直上到1682億。
這一年也是阿里的高光之年。阿里召開了公司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年會。共有來自21個國家的約4萬名員工參加。
而盒馬也在這一年一口氣開了18家門店。次年,侯毅首次提出要“捨命狂奔”,一下又新開了88家。
儘管離侯毅最初設定的2000家門店的目標相去甚遠,但背靠阿里的盒馬無疑是含着金湯匙出生,剛開始就拿到了阿里1.5億美元的投資,成爲行業內衆人羨慕的對象。
死磕用戶體驗
張勇曾在盒馬成立之初特別提出,用戶體驗是第一位的,把消費心智做出來,形成消費黏性。最初幾年,盒馬爲了用戶體驗,可以說“不計代價”。
《盒馬的難題》這篇文章裡曾寫道“2018年盒馬在武漢開業,侯毅嚐到了一種名爲“藕帶”的地方特產,當即拍板決定緊急採購。
藕帶的生命期只有72小時,爲了能讓上海人民吃上新鮮藕帶,盒馬白天採購、晚上空運上海,第二天一早進店銷售。理論上,這批藕帶最終只能銷售24小時。
在後來的媒體採訪中,這個故事一度被侯毅視爲盒馬的象徵——自誕生之初,盒馬就是一個標準的消費升級產物;早年在阿里內部,盒馬的別稱是'第二個天貓'。"
當時阿里堅定地相信:國內充斥着大量且過剩的平價超市和低端超市,服務中產及以上人羣的市場幾乎空白。
盒馬提出了一種全新的體驗模式:以“吃”爲中心,集生鮮市場+餐飲店+便利店爲一體。
在生鮮方面,盒馬引入的都是波士頓龍蝦、美國帝王蟹、日本瀨戶內海的牡蠣、韓國的生蠔到巴基斯坦青蟹等進口鮮活的生鮮,對傳統生鮮市場進行降維打擊。最核心的99元一隻的波士頓龍蝦、3.9元一隻的鮑魚、245元一斤的俄羅斯帝王蟹,是明顯的互聯網爆款流量思維。
盒馬從遼寧丹東一直到廣西北海近萬里的海疆上建設了10個開海直採基地,通過6條活鮮供應鏈線路,將各地海產活蹦亂跳地送到盒馬海鮮缸裡。
最近幾年,盒馬採用循環水車,將東海的梭子蟹運往全國27城市的300多家門店,包括成都、昆明、貴陽等更遠的內陸城市,運輸時長不超過48小時。而且價格不到當地梭子蟹售價的一半,甚至更低。
此外,盒馬直接告訴用戶“不賣隔夜菜”“不賣隔夜肉”。“日日鮮”系列包含鮮奶、蔬菜、肉類、蘑菇等50多個品種的商品,都只賣當天的。所有的菜品打上電子標籤,全程可溯,保證食品安全。同時實施無條件退款政策,西瓜吃了不甜,退貨;蘋果有蟲,保證退貨,而且賠款,並且不需要舉證。
在選址方面,盒馬也頗爲講究,集中在一線城市核心商圈,門店面積普遍在3000-5000平米左右,開一家店成本高達3000萬元。開第一家店的時候競爭很激烈,不差錢的盒馬以高於上海商業物業均價2倍有餘的價錢租了下來。
去年10月,盒馬X會員店建國路店開業,輻射北京寸土寸金的大望路、國貿商圈,面積近2萬平方米。
三十多年前,許多國外奢侈品大牌就是從這裡起步開拓中國市場,目前國內最頂級的高端百貨商場SKP就在這附近。而盒馬X會員店對標的山姆則遠在北京郊區,最近的亦莊店與之相距17公里。
此外,盒馬還要自建一張滿足“三公里內30分鐘送達”的運力網絡。在盒馬門店3公里範圍內的房子被稱之爲“盒區房”,房產中介表示這裡生活品質很高,所以價格也會貴一點。
高企的成本讓盒馬的弊端逐漸暴露,轉折點發生在2019年。
2019年天貓雙十一成交總額最終定格在2684億元,再創新的商業紀錄之後,阿里形勢急轉直下。
先是中臺效率降低,各業務增長放緩;再是疫情,以及拼多多的崛起;再加上蔣凡的桃色緋聞,和阿里的“女員工被侵害”事件,讓阿里深陷輿論漩渦。張勇不僅要承受外部環境的壓力,還陷入了嚴重的“內耗”。
年初,侯毅在阿里組織部大會上,面對全集團500多名核心高管,領了一個“爛草莓獎”(即阿里組織部大會每年評出的批評獎)。對此張勇表示:“我堅持這個獎要給盒馬,這是一個態度。”
盒馬正式被阿里定下了盈利指標,並遭遇成立三年來的首次關店。在年中阿里績效考覈中,盒馬因盈利能力和GMV增速不達預期,只拿了3.25分,約等於不及格。
張勇在內部信中宣佈,阿里B2B事業羣總裁戴珊將代表集團分管盒馬事業羣,盒馬總裁侯毅不再向張勇彙報,轉爲向戴珊彙報。這意味着盒馬從獨立板塊降級爲事業羣子業務板塊。
這並未影響侯毅的信心。2019年,盒馬雖然暫停了開新城,但在擴張一事上依舊激進,用侯毅的話來說:有店就開,邊做邊改,不行就改,改了再看。
這一年,盒馬又新開了85家門店,涵蓋四個新業態。疫情爆發,盒馬按下暫停鍵,關停部分不達預期的門店、城市,口號也從當初的“捨命狂奔”,變成了“保命狂奔”。
自2020年,盒馬曾經諸如“不管物業好壞,只要有三公里,盒馬就開一家店”這種不顧零售業基本規律的做法被叫停。盒馬的業態嘗試速度明顯下降,開始快速關店。
直到2021年8月,盒馬重新迴歸集團,侯毅也直接向張勇彙報。這一調整代表盒馬在阿里內部的權重上升。
然而好景不長,2022年6月,阿里推行全面經營責任制。年底,阿里升級“多元化治理體系”,將盒馬從事業羣變成了一家獨立的公司。這就意味着,盒馬要開始自負盈虧了。
2023年1月,侯毅發出全員信稱,盒馬的主力業態盒馬鮮生已經實現了盈利。這是盒馬成立7年來的首次盈利,侯毅將其視爲盒馬跑通了“新零售商超”模式。
對此,他毫不掩飾對未來的野心,宣稱盒馬即將進入新10年,樹立了“一萬億銷售,服務十億消費者”的新願景。此前的銷售目標在2022年與2021年分別是450億元和340億元。
兩個月後,張勇發佈全員信,啓動阿里史上最大的“1+6+N”組織變革,盒馬屬於那個“N”。三個月後,阿里發佈全員信,宣佈張勇將於9月卸任CEO。
成立9年來,盒馬進行了非常多讓人眼花繚亂的嘗試,簡單概括起來就是多業態,快開快關,以及折扣化改革。
現今盒馬共有11種業態,包括盒馬鮮生、盒馬X會員店、盒馬NB奧萊折扣店三大主力業態,以及盒馬F2便利店、盒馬mini、盒馬裡、盒馬鄰里、盒馬小站、盒馬菜市和盒馬Pick’n Go等多個小業態店。有媒體形象地稱之爲“八爪魚式”進化。
2023年9月,盒馬在上海開出旗下首家高端超市Premier黑標店。盒馬認爲,國內精品超市服務的都是高淨值人羣、海歸、外國人,走得是高端路線,讓許多中產消費羣體望而卻步。盒馬Premier要做商品高端但價格不貴的精品超市。
盒馬開店很快,曾經同一天在全國8個城市開了12家門店。哪怕像X會員店這種更重的業態,盒馬也在一個月內在上海、南京、蘇州開了四家門店。後來又在7個月內,在上海、北京、蘇州和南京4個城市開了6家門店。
與之相比,沃爾瑪旗下山姆會員商店1996年在深圳開了第一家店後,隨後10年內開了不到10家店。Costco自2019年在上海開中國首店後,迄今2年多,也只開了2家店。
2022年初,盒馬同時關閉南京、青島、成都、廣東的五家門店。今年3月,武漢將有3家門店關閉,只開了一年的盒馬X會員上海真如店也將在月底停止營業。
去年7月,盒馬推出“移山價”,從榴蓮千層到雞蛋牛奶,全面對標山姆。侯毅視之爲盒馬生死變革之戰,通過價格力競爭進行自我加壓。
10月,盒馬啓動成立以來力度最大的一次價格調整,對約350家盒馬鮮生線下門店的5000餘款商品進行永久降價,幾乎涵蓋了所有類目。
其後動作頻頻,包括線上線下不同價、提升配送門檻至99元、收取1元包裝費等。侯毅一直強調盒馬是新電商,不是實體店,但這一系列操作分明是把用戶往線下趕。
不管是市場還是阿里,都處於低潮期。短短三年之內,阿里市值蒸發掉近5萬億港元,拼多多的市值更是首次超過阿里。在被創業元老蔡崇信、吳泳銘接手後,張勇以往的不少策略被“撥亂反正”。在馬雲“迴歸淘寶、迴歸用戶、迴歸互聯網”戰略推進下,傳統零售業務已經成爲阿里的重資產包袱。
去年初才啓動的盒馬上市計劃,年底就被宣佈擱置。最近又爆出盒馬尋求出售的傳聞,外加侯毅的退休,盒馬的未來顯得風雨飄搖。
折扣化改革讓盒馬成爲衆矢之的。爲了壓低商品價格,盒馬的思路是猛砍供應商,扶持自營商品,降低運營成本。消費者、供應商以及基層員工正成爲盒馬這場折扣化轉型的代價。
最近,盒馬爲了降本將部分正式員工轉爲三方員工,取消五險一金、節假日三倍薪資、年假、十三薪,同時更傾向於招聘小時工、兼職等。
折扣化改革極大影響了盒馬曾經最看重的用戶體驗。去年下半年,盒馬悄悄修改了會員權益。曾經最爲盒馬會員所稱道的“買一根蔥也能免費送上門”的每月31次免運費,單日不限次政策突然改成每日限1次;會員滿99元免費送菜被徹底取消。很多忠實會員表示不會再續費。
盒馬鮮生線下門店SKU從原有的5000多個縮減至2000多個。在差不多砍掉了一半的SKU的同時大幅增加自營產品。
這成爲消費者最大的槽點:以前買過的許多商品買不到了,產品選擇變少了,甚至有消費者稱“盒馬已經變成了山寨超市”。還有用戶反映,在飲用水類別貨架上除了盒馬自營品牌,只有昂貴的進口商品,其他常見品牌都不見蹤影。
此前媒體報道,部分供應商表示,盒馬強硬對其提出大幅降低供貨價的要求,使得最終價格幾乎和採購成本一樣,只能無奈下架商品。甚至由於認爲盒馬的低價策略擾亂了價盤,部分品牌一怒之下已對盒馬採取“斷供”動作。
“今天中國商超的快消品價格巨貴無比,核心就是品牌商利用品牌優勢,壟斷渠道價格。打破品牌上的壟斷,價格降一半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盒馬奧萊的自有品牌已經做到了這一點。”侯毅去年10月在朋友圈針鋒相對地發文說,“對於品牌商的全網封殺,我們也成立一個50億人民幣的專項基金,專門用於封殺商品的現金採購。”
“去KA模式對我來說是生死問題,沒有退路。當然行業震動很大,很多人封殺我們,封就封吧。”在盒馬去年11月舉行的新零供大會上,侯毅再次撂下狠話。
侯毅的堅定絕非自嗨。自營品牌的佔比對摺扣店的盈利能力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這在諸多玩家中已得到驗證。目前山姆的自有品牌佔比在30%左右,營業額佔比卻能達到40%以上。沃爾瑪目前自有品牌銷售佔比超過了25%。德國的折扣超市ALDI奧樂齊自有品牌佔比超過90% 。
自營商品比例上,盒馬在2022年就已達到了35%,目標是50%。盒馬披露的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10月底,盒馬自有品牌商品類目1200多種,月度研發新品超過40個,有10個銷售過億的“盒品牌”。
雖然折扣化改革讓盒馬比以前更能賺錢了,但也讓人感到越來越陌生,陷入低價競爭的盒馬也正變得泯然衆人矣。
侯毅曾自豪地說:“盒馬成功了,新零售就成功了。”但時至今日,這句話的反面似乎更接近現實:“盒馬失敗了,新零售就失敗了。”
盒馬這麼多年的起伏表明,新零售跟舊零售在商業本質上並沒有太大差異,所謂的網絡效應其實非常有限,決定零售業的核心還是兩大維度:一是商品的性價比,二是客戶的購物體驗。新零售、舊零售都是零售,離開這兩個維度都難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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