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納百川》癡心愛國渾忘老—追憶許歷農將軍(郭冠英)

許歷農與郭冠英合照。(圖/作者郭冠英提供)

一、以身爲中國人爲榮

4月30號,我參加「蔣經國、孫運璇、李國鼎與臺灣經建史」座談會,一個人遠遠的拉下口罩與我示意。我都忘了他,後走去,說你吉民立?我說,看到你就想起你爸爸823下午去視察許歷農團部。今年都是抗戰勝利八十年了,你爸爸蘆溝橋團長,77打第一槍。」

我一講到這,就想到許老爹,我這半年就想去看他,理由是要他請吃飯。我什麼關係都找了,我知道他住院,女兒不讓他見客,醫囑也是。我找找,還找到了張2019年2月我請朋友吃飯照,那天有許女兒幼梅在。

我就想想想,直到5月4日早。我翻出了去年2月7日,寫許老爹之文:「絕對沒有對不起身爲中國人」。許歷農老爹,一百歲時說的「我們要以身爲中國人爲光榮,日子可以過得快快樂樂。」

我最後一次看他,是在2023年12月6日,我先在他家樓下等他,陪他到旁的餐廳吃中飯,這樣我可以多同他講話。他揮着手說:「我明年106歲,老了。」

我坐在他右耳邊,大聲說些撩起他目光的話。我說吉星文823那天。「吉副司令官身經百戰,作戰經驗豐富,對每個重要兵器配備,他都有獨到的見地。尤其爲人和藹可親,對官兵態度、說話,都非常客氣。

視察到下午4點多鐘,他告訴我說:今天就看到這裡,剩下的地區明天再看,我說時間還早,再看一兩個據點,晚餐我爲您準備了您愛吃的餃子。

他說,今天不行,因爲下午6點要陪國防部俞大維部長會餐。和我握別說『明天見』,不料『明天見』竟成了我與這位親愛長官永訣!第二天一早吉副司令官陣亡消息傳來,我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久久不能自已!」

我念完這段,許歷農說:「是、是。」飯後我推他回家,印傭走在旁,陽光好,我說拍張照。我舉大拇指,他舉三。我不懂,後來才知那是「再三提醒」。他比我都懂得政治。

我與許歷農故事很多,很多都忘了。2019年1月5號,我睡得晚,早上10點多才起來,還躺在牀上,打開手機,電話就響了。「冠英兄,我許歷農啊!」我一聽,大感驚奇,翻身起來,正好看到案頭書架上「許歷農的大是大非」一書,封面是他和煦的笑容。他101歲了,我們叫他許老爹,還能給我打電話。而我這小他30歲的「兄」,還在隆中高臥?

「我有一篇文章,想請您指教。怎麼寄給您?您有沒有e信?」

我說:「有。我等下把我e址電話訊您。我可能有你的。」

我馬上打開電腦,找,有,好,發給他。

很快,他的訊息發來了:「請指教。〈「一國兩制」是謀求兩岸和平統一最佳方案〉」。

這太好了,我本來就想寫篇文章,呼應習近平主席在「告臺灣同胞書40週年紀念大會」上的講話。現在老爹寫來了,我是還沒踏入鐵鞋,只是光腳下牀,就得來全不費工夫。我看了一下,1400字,長了點,《中國時報》的頭前欄希望在1300字左右,而且,許先生是不是要登報紙呢?還是隻請我「指教」呢?

我回:「收到。想小改回呈後再刊報紙。從我的『華爲』手機傳送」。我改短了一百字,開頭如此說:

「俗諺:家有一老,好似一寶」因爲老年人經過歲月的薰陶,見多識廣,經驗豐富,對世事的觀察、分析、判斷、決定,都比較準確適當!依我們傳統的演算法,我目前已101歲,希望在此年初說些寶貴的老話。

我早年曾參加對日抗戰、國共內戰,爾後也曾多次參加臺海保衛戰。登步島戰役,我在前線;823砲戰,我在大金門落彈最多的鵲山。退出戰鬥行列後,更曾擔任兩岸某些政策之制訂、推行、實踐!長期砲火的洗禮,工作的磨礪,對兩岸關係應該有一定程度的體悟!

元月二日,大陸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告臺灣同胞書40週年紀念大會」上,提出「和平統一,一國兩制」講話,我覺得這對當前兩岸關係,和未來民族發展都有重大深遠的影響…」。

見文,他回:「哈!哈!好極了!收到了!101歲許老爹鞠躬。」

我把一些前言簡化成是:「寶貴的老話。」,他尤其欣賞,我們在電話裡熱烈談着。我要字斟,精打細算,把「曾擔任兩岸某些政策之制訂」的「某些」刪掉了,只有這兩字,許老爹加了回去。他是個客氣絕不託大的人,其他都照我的「指教」。

他沒說不登報,那就是可登了。當天我就送《中國時報》請登,7日就見報。我馬上把報樣e呈許老爹,他回:「謝謝冠英賢弟:老爹鞠躬。」

我很高興,也很光榮,不是許老爹這樣禮賢我這下士老弟,而是我有幸參與了這段歷史,在「告臺灣同胞書40週年紀念」的這個日子,在臺獨大力醜化攻擊習主席講話的這個時刻,許老爹,不,彷彿是當年的金防部司令再現,會打電話到我鵲山的碉堡裡,叫我起牀,打下駐鋤,調轉砲頭,向竊據我臺灣省,妄圖分裂我中華國土的人,開了震天撼地的一砲。我在砲尺上還做了小修。是我拉的砲索,興奮到我都不塞耳朵,就讓砲聲震耳,無比光榮。

聞砲聲,大學同學蘇兄來電:「這是你寫的,還是老爹寫的?」我高興的說:「是老爹寫的,這才偉大吧?他這麼大年紀,還能寫,寫得這麼好,了不起!還有,我看他是沒有秘書的,那他是自己打字的嗎?那更有點不可思議了。」

二、前半生反共 後半生促統

「彷彿鄭公猶昔健,號令艨艟直向東。」在廈門鼓浪嶼望向金門的石頭上,立着一個鄭成功像,越灣看過去,35年前,在許歷農作司令的金門防衛部的太武山上,還刻着「毋忘在莒」四個字。再北的馬祖南竿島上,「枕戈待旦」四個更大的字,俯瞰着港口。當年蔣介石一直想着田單復國,反攻大陸,當他去世時,我在「政治作戰學校」敵情研究室作預備軍官,許歷農來做校長,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沒什麼印象,而他就是在這裡,從一個帶兵官,轉成了個勤讀大陸方面書刊,當時還叫做「匪情」的政治校長,他研讀了許多鄧小平的書,使他知道大陸在改革開放之後,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經濟好轉,綜和國力增強,臺灣根本不應與大陸對抗。他逐漸轉向支持兩岸和平統一。

老爹是在1961年在馬祖任守備區指揮部參謀長,我則是1999年10月,在馬祖高嶝島岸邊,腳跨大陸與臺灣的漁船上,可算是第一個實現三通的人,一個新聞局的官員。

在〈我爲何以前反共,現在促統?〉一文中,老爹他說:「我從軍是爲效忠國家,希望國家強盛,尤其,我做過總政戰部主任,不論從理想、理念、信仰哪一方面來談,都應該支持國家統一啊!」

「金門廈門門對門,族同情同同安同。」1958年兩門互打,臺海砲戰,許歷農做上校團長時,這幅對聯的下一句本來是「大砲小砲砲打砲」;1986年,許歷農作總政戰主任時,他在面對廈門對最近、鄭成功像看得見的大膽島上,設立了「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照壁,高3.5公尺,長20公尺。

許老爹對我說,沒多久,大陸就在對面,豎起了更大的看板,「一國兩制,統一中國」,但是到後來,這個不花錢的,不太被人去看,只是匆匆路過而已,而大膽島的那個小的,要花一百人民幣從鼓浪嶼坐船,經鄭公像,胡裡山炮臺過來的、看的,反而極熱門。老爹笑着說:「某天,金門縣政府接到對門電話,說你們大膽島的照壁的油漆掉落了,可不可以請重新油漆?讓我們這門同鄉可以看得更清楚?」

這個照壁就是這40年來兩岸關係的一個縮影,一切都可歸結到這面牆上,它可以說是個活化石,其代表的意義太大了。現在這個照壁的精神,孫中山思想,已儘量在大陸實現.

而「一國兩制」,許老爹當年以「三民主義」來對照的,卻已成了許老爹及我等在臺灣省的愛國人士最支持嚮往的,因爲,我們要一國,中國,我們要國家和平統一,及早。

這兩門的對照語,其實早就一致,說的是同樣的語言。金門這個,就是大陸的現狀,還在追分趕秒要完善它,所以大陸人花錢來看它,看看以前在許歷農反共時代所希望的制度,只要是「統一中國」,什麼都可談,黑貓白貓,能帶來好的民生就可以。「中國共產黨」,對這個花錢來看的反共照壁一點不反對,因爲,它以前是爲了要統一。現在,證明只要爲了統一,中國人就會團結,找到、改善他的制度。

而在臺灣省許多人,卻對這個照壁愈來愈厭惡,因爲三民主義是中國的,他們做的是距此理想愈來愈遠,尤其是民族主義,他們更是「其心必異」。他們是除了「一箇中國」,其他都好談,也就是因此,這個照壁成了對他們的照妖鏡。

三、海峽兩岸是我家

看得到大膽島的鄭成功像,下面已刻了張學良50年代的「謁延平郡王祠」詩:

「孽子孤臣一仔儒,填膺大義抗強胡;豐功豈在尊明朔,確保臺灣入版圖!」

本來,對面這個「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標語,在許歷農立時,是個對中共比中指的反共標語,結果相逢一笑泯恩仇,這個標語竟成了最受大陸人喜愛,花錢來看此等於問候共產黨媽的景點,而弔詭的莫過於此,中共對此現象也喜歡,只要統一中國,三民主義當然可以,事實上,中共自承,很多人也同意,他們是在實行新三民主義。

早在這個照壁建立時,鄧小平就設了各特區,廈門是其一,希望臺灣政府來這裡實行三民主義,示範另一制,當時陳立夫、樑肅戎、蔣緯國、趙耀東等都想把握此機會,後來因這是「中國」的,被臺灣省人否決了。

本來,晚上這照壁還打燈,1996年熄了。現在許歷農就是想重新開燈,他寫這篇〈「一國兩制」是謀求兩岸和平統一最佳方案〉文章,就是這分努力。

我在發文後最後對他說:「祝新年好。再來十年,親見國家統一。冠英敬上。」他回:「非常好,謝謝你!老爹鞠躬。」

這裡我有點矛盾了,我到底是想老爹活個十年,還是隻有一年?統一還要等十年?到「告臺灣同胞書」50週年才實現?

「朝聞道,夕死可矣!」老爹一定說,我希望早聞道,死而無憾。

後來許老爹電話,常說:「郭老,我們吃個飯。」我接電話,常偷笑。他是糊塗了還是口頭語?我則常提醒他「您說還要請我吃十年飯,您可要守信喔!」他回答:「當然,當然。」

我想到了我最喜歡的一句詩,陳儀在1947年5月4日,離開臺灣時寫的:「癡心愛國渾忘老,愛到癡心即是魔。」我說,許老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爲什麼把老爹的「大是大非」一書放在牀前?因爲鳳凰衛視叫我做個老爹專輯,還要訪問我,我怕講不好,就把紀欣所寫的這本書要來看,直到上飛機飛北京我還在看。

看到「海峽兩岸是我家。」他女兒綺燕寫了這段:

「近幾年,父親幾次回大陸,見到了很多親人,唯獨沒有見到母親。母親積勞成疾,臥病在牀,不能走動,不能激動。我深知母親經受不起見到父親之後的大喜大悲,我真的不敢安排二老會面。我總想,下次吧。

2002年,父親因公務回到大陸,附帶省親,這時母親已經衰弱了,我意識到再不相見恐怕就沒有機會了。我想安排父親去一趟母親居住的通山縣。可當時武漢至通山的公路正在維修,挖的坑坑窪窪,有的地段很不安全。統戰部和臺辦考慮要對父親負責,不讓他去通山。父親也怕給政府添麻煩,就說:『下次吧,下次我來,路就修好了,我一定去看妳媽媽。』可是沒有等到下一次,母親就離開人世了。

母親走後,我悲痛萬分,一夜之間瘦了好幾斤,我哭着給海峽那邊的父親打電話報喪。電話裡傳來父親的聲音,頓錯嗚咽而又平靜萬分:小燕,我已經知道了!我一驚:爸。隔山隔水,您怎麼知道了?父親說:小燕,妳媽昨晚來找我了。那年我們在火車站分手的時候,妳媽說的一句話是:我好怕喲。幾十年來我都想不起來,昨天晚上一下子想起來了,妳媽在我耳邊輕輕的對我說,我好怕喲,我已經就知道你媽不行了,果然一清早妳就來了電話。我這輩子對不起妳媽,請妳替我在妳媽墳上獻上一束花!

我悲傷痛苦之餘,驚歎父母之間生死有靈的遙相感應!時光啊,爲什麼不能倒流?祖國啊,何日才能統一?海峽兩岸,炎黃子孫,一衣帶水,骨肉親情,怎能夠長期分離,天各一方?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願兩岸親人早日團聚,祖國要統一,人民要團圓,中國人民不要『一邊一國』」。

看着機窗外的祖國大地,許老爹的和煦笑容,我眼溼了。

(作者爲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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