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中)

圖/米各

第46屆旺旺時報文學獎徵件起跑

我從未見過太太的丈夫。每次來到這裡,他總是不在;而陪伴她的,是那個大得不像話的家。與其說是寬敞,不如說過於遼闊。客廳像個小型的倉庫,雖然裝潢典雅,卻給人一種自己將在裡頭慢慢消失的感覺。或許是因爲這樣,太太才每隔一段時間就訂製實際上不需要的傢俱,將它們囤積在各個角落。

我站在客廳裡環顧四周。原先寬闊的空間幾乎已被我們家所賣的傢俱給填滿。一開始,只是角落的部分。到後來,那些不需要的傢俱漸漸擠向中央。客廳實際可走動的空間,縮成一個正常房間的大小。

我把沙發放到指定的位置後,太太已褪下全身的衣物,佇立在客廳中央。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是第三、或是第四次見面,就在我意識到她也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後不久。我們總是在那個擁擠的客廳做愛。一開始,並不是誰勾引了誰。那甚至不算是性愛,更像是一種開關。只有在一切結束之後,她纔會開始說話;在那之前,她只會用簡短的字句和我溝通。直到我們都喘着氣,躺在嶄新的沙發上,四周圍繞着傢俱,她纔會像水龍頭被扭開那樣,滔滔不絕地說話。

「上次我問他說電影好不好看,你知道他怎麼回嗎?」

「他怎麼回?」

「他說,我幹嘛沒事問他這種事情。」她擡頭看着我,「我說,我們纔剛一起看完電影呀。問這種問題很正常吧!」

跟我預期的不同,彷彿獨白一般,太太總是說着與丈夫有關的各種事。聽着她的聲音,我的腦中總會浮現出這個客廳被填滿的樣子,擁擠得連讓一隻貓通過的縫隙都沒有。不知爲何,那畫面異常地清晰。

終於將那些話排出她的身體後,她會突然地靜默下來,仔細地盯着我,像在檢視一個昆蟲標本。「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時候覺得,那是一種慢慢的過程......有時候又覺得,像是一瞬間的事。」她輕輕一笑,搖了搖頭。

雖然我不太明白她那些話究竟指的是什麼,卻逐漸理解了父親爲何會喜歡她。

「我爸爸他......是個怎樣的人?」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對她說。

她驚訝地看着我。然後那眼神漸漸地飄離。她在兩個身體之間挪出了一絲縫隙,冰涼的空氣從那裡滲進來。

「爲什麼會這樣問?」

我聳聳肩,儘量擺出鎮定的姿態。「我想你們認識。」

她打量着我。

「你們很像。從以前就是這樣。說話的樣子,看人的方式。」

「我們見過嗎?」我大感驚訝。

「你大概不記得了。那時候你才這麼小一個,幫他把沙發搬進來。」說話時,她盯着我的眼睛。不知道爲什麼,知道這件事讓我困惑不已。

我告訴她父親失蹤的事,問她知不知道他的去向。從她的反應來看(雖然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演出來的),她似乎和我同樣意外。她說,她完全不知道這件事。聽到這個答案時,我的胸口彷彿被人重重地擊了一拳。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懷疑她,或只是單純地失望。

「對不起。」一段時間後,她同情地撫摸我的臉。「你一定很想弄清楚,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但你可能誤會了,我們只是很好的朋友。」她想了想後,又補了一句:「一直以來都是。」

窗外烏雲密佈,看起來就要下雨了。我想,我必須回家一趟。在我坐起身子拾起散落地面的衣服時,突然意識到這一切的荒謬。在十分鐘的車程外,父親過着一種我難以理解的秘密生活。無論我試着走進去,或者拒絕它,結果並沒有不同。

我再問了一次父親的去向。但那聽起來不像是問題,更接近乞求。

幾秒鐘裡她沒有回答,彷彿在短暫的沉默中回顧了與父親消磨的所有時光。

「你知道嗎?」她說,「我也想弄明白,我們的心究竟生了什麼樣的病。」

用各種姿勢交纏後,我半夢半醒地躺在牀上,天使回覆着客人的訊息。這樣的下午像聽慣的歌,重複的旋律一再播放,卻也沒人覺得膩。像這樣待在她的房間,似乎成了一件極自然的事情。

不知不覺,我睡着了。

醒來時她還在。她坐在小桌旁,手中捧着我隨身帶着的那本複寫簿,一字一句地把父親的日記讀出來。淚光在她的眼眶打轉。

「怎麼了?」我起身摟着她。

「不知道......只是覺得,寫這些日記的人,是一個很溫暖的人。」

「寫這日記的人逃跑了。拋棄了他的兒子和家庭。」

「那他一定是覺得,這樣子是最好的。」她說。

「我看過那麼多人的告白,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這麼悲傷的文字。那些生活的不得已,感情的隔閡......但他好像已經把那些都留在另外一邊了,努力放在這些紙上。我可以感覺到,他是一個溫暖的人。只有那種人纔會這麼做。」

複寫簿在她手中攤開一頁。父親的字跡十分潦草,跟我很像。唯一的不同是,我從不寫日記。我覺得那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

「你問過我,什麼樣的人會買我的東西。」她握住我的手。「你不會有那種,想要和別人融爲一體的時候嗎?」

「想要抱緊別人的時候,想要和別人的身體纏在一起,舔他的全身,知道他的味道,聽見他心裡的每一個想法。這種感覺,你有過嗎?」

我搖搖頭。如果能瞭解父親的話,我會不想嗎?但是,那些留下來的複寫簿,那上面的一切,就是真正的他嗎?

「其他的賣家都不會回覆客人。但是我發現,那些來買我東西的人,都有很多話想對誰說......只要稍微一問,就可以說個不停。他們後悔的事情,他們的愛,他們的渴望。我都會很認真聽他們說。我覺得,這讓他們原本的生活得以繼續。」

那則訊息是天使認識的那位客人傳來的。向她買了東西后,他問她,能否找一天見面。要做什麼?她有些反感地問。男人沒有解釋,只是再三保證,不會做什麼逾矩的事情。見面的地點安排在高級飯店的房間,假如她接受的話,他會額外付錢。她果斷地說,她不做那方面的服務。但他強調,他絕無那個意思。談了一陣子後,她越來越生氣,隱隱地感到害怕,卻不想就此失去他──他話語裡的迫切讓她有將要離去的感覺。最後他近乎懇求地說,擔心的話,帶個朋友來陪妳也無妨。

深夜的飯店長廊空蕩蕩的,一點聲音也沒。綿長的走廊鋪上了絨布地毯,使我連自己的腳步聲也聽不見。打開房門時,儘管燈光亮着,我卻覺得裡頭一個人也沒有。然而確實有人。一個身穿黑色西裝、打着紅色領帶的中年男子靜靜地坐在牀沿。看到他時,我的心緊緊地被揪住。

他有着一頭灰色的頭髮,戴方形粗框眼鏡,臉型方正,下巴略爲厚實──一切簡直像極了父親。然而那不可能是父親。除了結婚照外,我從未見他穿過西裝。且仔細查看的話,面容與身形還是有那麼點不同。

他見我們進門,優雅地站起身,和我們分別握了手,寒暄了幾句。關於那些開場白,至今我已不太有印象,只記得他接下來的動作,與那簡短的一句話──既像是命令,又像是懇求。

男人仍穿着西裝,就這麼緩緩躺下,安靜地躺在絨布地毯上。

「那麼請妳尿在我身上。」

那句話並沒有帶來一絲現實感。就像是不知從哪吹來的一陣風,剎那間便了無痕跡地消失在空氣裡頭。只有男人近乎虔誠的眼神證實了一切。

她慌張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像在求救。我想開口迴應,卻沒有聲音。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張熟悉的臉出現後被奪走了。

「尿......尿在哪裡呢?」一段時間後她問。

男人沉默不語,只是不具任何威脅性地躺着。

隨着時間過去,原先在她臉上的懷疑與不安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類似堅決的東西。她開始脫衣服。脫得很慢,連內衣也脫了,明明沒人要求她這麼做。她以一種莊嚴的態度完成這一切。不知道爲什麼,在躺着的男人面前,此刻的她顯得相當有自信,甚至可以稱作美。褪去了所有衣物的她,身上多餘的脂肪與皺摺處處可見,卻不會令人感覺那是種缺陷。她雙腿打開,站在男人上方,旁若無人似地單手插着腰,以兼具鄙夷與同情的目光看向底下的男人。在一旁觀看的我覺得,此刻的她,宛如真正的天使。

雪白的雕像優雅地蹲下,像是平常在浴室那樣,讓尿流泄在男人無表情的臉上。男人沒有閉起眼睛,直到尿液滲入眼睛,才眨了好幾次眼。眼裡進了尿之後,他的表情逐漸融化,像是寒冬裡洗熱水澡那樣,舒爽地沐浴在蓮蓬頭下。他露出笑容,張開了嘴。尿液在他口中積了一小池,令我想起公廁裡故障的便池,持續發出滴嘟滴嘟的微小聲響。我別開視線,只用耳朵觀察着。男人把尿吞進嘴裡。

那一刻,先前我感受到的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胃被尖針挑起一般的痛楚與空洞。隱約聽見男人嘟噥着什麼,似乎是在說:「好溫暖。」

尿停後,她站起身穿回衣服,男人則從冰箱裡拿出準備好的酒。我們喝着酒,看着電視,宛如團聚而沉默的一家人,直到天使再度開口。

想尿尿了,她說。

我開着貨車前往太太的家。說起來,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收到她的訂單。

那是過去的某一天。我們照着客人給的地址開,在小巷裡左彎右拐,到了一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眼前只有圍牆。夕陽照在斑駁的牆上。

「是死衚衕。」你說。

那是那天的最後一單。在此之前,你揮汗如雨,替一個又一個客人組裝。汗水的味道在前座飄散着。

那個客人很奇怪,怎樣都沒接電話。後來我們就回家了。不知道爲什麼,那天回程的路上,你好像很難過的樣子,什麼話也沒跟我說。

當我想着這件事,右腳不自覺地鬆了油門。車子慢了下來,左側不斷有車越過。我忽然想起,你也是開車開得很慢的人,尤其是我與母親都在車上的時候。有的時候,我們會擠在副駕,一起去送貨。在車上的時光,我們總是重複播放那些母親錄的CD。真實的母親的歌聲,與CD里正在唱歌的母親交織着。一起送貨時,彼此的心情在音樂裡似乎是暢通的。

我把CD推進播放器。母親正在唱鄧麗君的歌,是那首〈我只在乎你〉。母親唱着我熟悉的歌詞:「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不知爲何,CD裡母親的聲音,如今聽來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連那些歌詞都彷彿有着另一層意思。那一刻我發覺,越是繼續碰觸與父親有關的任何事,就越使我與熟悉的世界離得越來越遠,將我推向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

太太開門時,看我的表情似乎略有不同。她露出過去我未曾在她臉上見過的,真正的笑容。當我將兒童椅搬進客廳時,注意到空間的改變。原先被傢俱填滿、縮成正常房間大小的客廳再度變得寬敞,所有我們家賣過的傢俱通通都消失了。當我轉身要問太太那些傢俱爲何不見時,她先一步開口。

「可以幫我把那個椅子放到飯廳嗎?」她的語氣充滿了距離。

我按着太太的意思,往未曾到過的區域移動。沿途我有種預感,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到最後,我仍無法得知父親的下落。

放好椅子後,我卻覺得哪邊怪怪的。轉過身,眼前的畫面就像惡夢成真,讓我陷入無邊的恐懼。我一定是在進門時看漏了。

灰色的頭髮,方形粗框眼鏡,臉型方正,下巴略爲厚實。酷似父親的一張臉。那張臉因爲痛苦而微微扭曲。我發現,我對那樣的表情並不陌生。我在相同的臉上,看過相同的表情。只是當時的我並不理解。

曾出現在飯店房間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我們就這麼站着,四目相視。男人原先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在話到了喉頭時作罷。好幾個片刻,我想越過他直奔外頭。然而他就佇立在唯一的出口前。我看着他,宛如看着父親。我想起在飯店的房間裡,尿液像細雨灑落在這個男人的臉上。

隨着時間過去,男人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

「你以後就會懂。」

說出這句彷如咒語的話後,他讓出了路。那一刻,我心中有股矛盾的感受。我發現自己正憎恨着眼前的男人。那樣的恨在我生命中不曾出現過,我也沒有那樣恨過父親。然而在內心深處,我希望能向他道別,向父親道別,向這一切道別。僅僅只是說出再見,便已足夠。我真的做了。然後我越過他,直奔門外。(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