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上)

圖/米各

鍾凱元

第46屆旺旺時報文學獎徵件起跑

我在某個房間醒來。房裡唯一的小窗被遮蔽着。這裡即便是中午,也沒有一絲陽光穿入。牀鋪上留有冰冷冷的汗水。躺在上頭,我赫然想起,父親是在夏天時消失的。是那種溫暖而多雨的夏天。

「在想什麼?」女人說。

她將衛生紙浸入積在肚臍裡的精液。一口開在肥厚脂肪上的深井,白濁的井水被衛生紙緩緩地吸上來。她把那東西拿在眼前,用嘴巴含了含。

「妳在幹嘛?」

「嚐嚐看你的味道。」

父親消失後,我認識了形形色色的女人。她們的身體像是雨水一樣滑過我的身體,不留下一點痕跡。唯獨相貌平凡的她,和我始終來往密切。

她並不是特別漂亮的女人。第一眼見到時,甚至因爲那過於親切的態度,讓我萌生一股想要輕視她的慾望。和其他女人比起來,與其說她是肉感,不如說是臃腫。然而只要能多逗留在任何身體上一分鐘,讓自己停止思考,是誰的身體我並無所謂。

她從未談起自己的過去。在哪裡讀書,做什麼工作,有沒有男朋友,這類事情我們一概不談。唯一清楚的是,無時無刻她都有空,我們能見面。我像是寄生蟲一般,賴在她的房間裡。

那是我見過最古怪、最特別的房間。在我看過的無數房間裡,兀自閃爍着奇異的色彩。

父親還在的時候,我時常陪他去送貨。我們究竟一起看過了多少人的房間?至今我已數不出來。在連鎖傢俱尚未氾濫的時代,父親開着貨車,我坐在副駕,一起送傢俱去各種人的家。有錢人的家,窮人的家,都有。只要觀察某人的家,那些物件的種類、擺放的方式、裡頭的氣息,就可以大致推測這個人過的是哪種生活。有個男人,廁所裡擺滿了衛生紙,兩座高牆一樣堆在馬桶兩側,那是因爲他平日忙到沒時間採購日用品,是個忙碌的上班族。有個女人,房裡空蕩蕩的,牀被、衣服和書本都擺在地上。那天父親替她組裝櫥櫃時,她站在一旁,以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自言自語地說:這樣也好。我別開視線,只用耳朵觀察着。我知道,那是她第一個擁有的傢俱。

回程路上,我和父親經常比對心中的看法,通常我們的觀點都相去不遠。如今我卻納悶,那些對於人們的觀察,究竟是出於我自身,還是父親在那狹窄的貨車前座所教會我的?

如果父親還在的話,我們必定會就她的房間大肆討論一番。

那是個狹窄的長方形房間,沒有陽臺,只有一扇小窗。未乾的內衣褲掛在左右牆壁,使得整個空間相當潮溼,視覺上也顯得更加狹長。來自天花板中央的燈光,幾乎照不到房間的兩端,陰暗的角落堆滿了雜物,牀和小桌就擺在中央昏暗的燈光下,桌上散落着成疊的小卡片與一支筆,像是正寫信給什麼人似的。仔細一瞧,角落堆放着的,是數量龐大的空寶特瓶。那些瓶子從未消失過。

房間的末端,有一臺大得不成比例的冰箱,宛如一面牆豎立在房間深處,佔去了大半空間。我經常納悶,一個人需要這麼一臺冰箱做什麼呢?

「你真的想知道嗎?」當我向她問起時,她這麼反問我。

我點了點頭。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遞上手機。

螢幕上的賣場,名字是「天使の部屋」。裡面只有一種商品:天使的綠茶。這些綠茶有着不同濃度,由清淡至特濃,依濃度區分價錢。越是濃郁的,價錢越高。我往下滑閱一條條評論區的留言,不少人稱讚這些綠茶的味道。

「現在你知道了。」我感覺她正觀察着我的表情。

「真有趣......爲什麼會有人想買這種東西?」

「誰知道呢?有些人就是喜歡吧。」她聳聳肩。

「喝這種東西,不太健康吧?」

「死不了啦。說不定還很好喝呢。」她說。「現在很多人做這個喔。」

我想像着隱身於城市四處的女子所排出的巨量尿液,在這座城市裡流通着,被無數面孔模糊的男人們喝下,被再度排放。

「那些人,都是些怎樣的人?」我問她。

腦海中一一浮現那些曾經見過的,住在不同屋子裡的人。儘管能猜測他們的生活,卻猜不出其中的哪些人是那些面孔模糊的喝尿者。

「我也不認識他們。」女人說完後,逕直朝浴室走去,我很自然地跟在後頭。浴室裡,她蹲下身,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內部泛黃的塑膠杯,將其放至陰部下方,張開雙腿,滴滴答答地尿起來。尿液灑落杯中所擊出的空洞聲響噠噠地迴盪在窄小浴室,彷彿被放大了數倍,敲打着我心裡的某處。尿像雨一般下着。雨停後,她站起身靠向我,我們抱在一起。

那一刻,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在我的心中同時涌現並扭打着──那不由分說的噁心,以及不知從何而來的安心感。彷彿連那些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能對眼前的女人訴說。

女人將尿液倒入空瓶,瓶前貼一張標籤,以端正的字體寫上「清淡」後,送入冰箱。塞滿了尿液的冰箱,打開時突然亮了起來,在陰暗的房間裡閃出金色的光芒。我被那奪目的色彩耀得發花。尿液如同融化的黃金,整齊地擺在冰箱裡面,一瞬間竟給我一種純淨的錯覺。我蹲在冰箱前,着迷地望着它們。

「其實,我也算是認識其中的一個。」她說。

「喔?怎麼認識的?」

「他啊,買好幾次了,什麼濃度都買過。」她神秘地笑了笑,

「他知道我的味道。」

我們不曾在房間以外的地方見面。到了早上,我便獨自離開。

父親消失後,我在貨車副駕的抽屜深處找到那幾本複寫簿,裡頭記載了過往的訂貨資訊。當時我並未多想,繼續把它們留在車裡。直到某天送貨,等待的時間裡,我把其中一本拿出來隨意翻看,發現紙頁背面竟寫滿了字。

父親似乎把那當成某種日記本。二十年的生活全爬在紙頁的背面。看了幾篇後,我無法相信那些字是父親所寫的。那些內容,似乎離我所理解的我們的生活非常遙遠。要不是那上頭與父親筆跡如出一徹筆,我會認爲這些日記是另一個人所寫。

除此之外,我還發現,父親似乎經常去找某個女人。他並未記下太多細節,只是單純地寫下與她見面的日期與時間,彷彿如此程度的紀錄便已足夠。我對照了送貨紀錄,發現每當有與女人見面的句子出現,當天父親必定會去某個固定的地點送貨。那地址離我們家並不遠,開車十分鐘就可到達。開車時,我不時會經過那一帶。

出於某種直覺,我並不打算去那裡一探究竟,也沒有將找到複寫簿的事告訴母親。發現它們當天,我把大部分的日記都燒了,只留下一本隨身帶着。

那之後過了半年,我們依舊怎樣也聯繫不上他。然後又半年過去,就像他從未存在。親戚們說,既然生意不好做,乾脆連傢俱行也一起收掉吧。當時的我,默默地觀察着母親的反應。母親聳聳肩膀,只說,這事由我決定就好。

那是父親失蹤後的一年,恰好是夏季最炎熱的時候,每天豔陽高照。有天,下起了驚人的午後雷陣雨。排不掉的雨水從街道淹入店面時,母親彷彿看見某種幻影般,愣在原地。等我收拾好一切後,不少傢俱已經泡水,不能再賣。這時,天空又放晴了。令人無法相信那些雨水是真的。

那陣子,我時常被相同的惡夢驚醒──整間屋子,連同我與母親,全都浸在水裡。醒來後發覺,斷斷續續的微小聲音從一樓傳來,像是人們在水底交談。我儘量壓低聲音,像個小偷一般,沿着樓梯走下一樓,看見母親正坐在那張泡過水的木製沙發上,安靜地看着電視。那些聲音來自於電視裡的綜藝節目。笑聲從電視裡傳來,在一樓店面寬闊無邊的黑暗裡慢慢消散。母親並沒有發現我。

我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樣的夜晚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不知爲何,父親消失後,我與母親便逐漸不與彼此說話了。然而並非吵架,只是說得極少。我不知道我們能說些什麼。雖然不明白原因,我覺得那似乎是一種必然的結果。一天早上我對母親說,我想把店接下來看看。彷彿早已預期到這句話似的,母親對我點了點頭。

當我久違地坐上貨車時,車子馬上就發動了。儘管整整一年沒使用,卻沒有一絲延遲,像是始終等着我回來。

「你跑去哪了?」

開在快速道路上,我等待着那聲音的回答。

那位太太出現時,直覺告訴我,她就是父親日記裡的那個女人。她是個約莫四十五歲左右的女人,以那年紀而言算是漂亮,眼神總是探尋着什麼。她說,有一張很久之前的訂單遲遲沒有送到。由於複寫簿多半已被我燒了,無法對照過往的紀錄,我便直接賠給了她。

從那之後,每隔一段時間,她總會跟我們店裡訂傢俱:衣櫥,鏡臺,五斗櫃,各式各樣的東西都訂過。第一次到她家時,我對於先前的預感更加確定了。父親從未帶我去過那裡送貨。

我把沙發搬上貨車,在約定的時間抵達太太家,經過懸吊着水晶燈的大廳,對管理員點了點頭,上了電梯,按了門鈴。

門打開,太太站在裡面。(待續)

個人簡歷

1995年生,屏東人,喜歡小說、雪、聊天、旅行。

得獎感言

許多想法在過程中無法被妥善捕捉下來。那些偶然窺見的風景,只能留待日後折返,慢慢探索。幸好在當下,我已盡我所能,沒有遺憾。

謝謝評審老師,謝謝曾鼓勵我的老師與朋友。謝謝始終支持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