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下)

圖/鄧博仁

「在想什麼?」天使撫弄着我肋骨間的凹陷。「你最近,好像變瘦了。」

我再也沒見過太太。自從放棄尋找父親後,一切行爲都失去了意義。以吃飯爲例,無論是吃與不吃,並沒有任何不同。那隻不過是純粹的動作,與我的生命無關。就算活着,我也沒有想去的地方,沒有想見的人。男人的話有如咒語般縈繞在腦海,就連作夢也會聽見。

只有做愛不同。我們無時無刻只做這件事,一次結束後,便又渴望着彼此,迫不及待地躍入下一次性愛。我們以殘暴的方式做,也以最溫柔的方式做。她溫潤的身體是條黑暗的通道,另一端通往一次次微小的死亡。在那一刻,我不是我。我不是父親的兒子,也不是由母親的子宮所生下。我只是意識的純粹存在。兩個意識像這樣純然地緊靠在一起,外面的世界與房裡的我們毫無關聯。而她的身體,也自成一個房間。我掰開她,探入、凝視、吸吮那片黑暗,恨不得整個人鑽進那裡面,待在那溫暖的、什麼也沒有的平靜之中。可是虛弱的身體使我發暈,牆壁與肢體顛三倒四地扭曲着。腦中不知怎的,浮現父親的模樣。那張臉與飯廳裡男人的臉疊合在一起,再慢慢過渡爲我的臉。結束後,我們汗淋淋地抱着彼此,緩緩地降落在牀上。我覺得自己得救了。

「那個人啊,今天晚上又約我見面。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我搖了搖頭,告訴她,我不想再看到那個人。

「你生氣了嗎?還是我不要去比較好?」

我告訴她我沒有生氣。她可以去找他沒關係。

「那麼,在家等我喔。」她說,立刻相信了我的話。

她離開後,我像個獵犬一樣,搜尋着她留下的氣味。打開手機相簿,看着那熟悉的身體。「幫我拍照好不好?」她雙腿呈M字打開。「拍太爛了啦。肥肉都拍進去了。」無法用在賣場的照片堆積在我手機裡。明明上一刻還緊抱在一起,此刻那身體卻給我一種無可言喻的疏離感。我發現我從未真正瞭解過她,一如我從未了解過父親。

時間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裡一點一滴地膨脹着。我盯着手機,睡着,起牀,吃東西,再度睡着。醒來時,指針仍在相同位置。

昏黃的燈光照射着小桌,那裡放有她寫給客人的卡片,背景是白色的北極熊。在雪地裡,多數動物都冰冷地死去的地方,牠胸口抱着珍貴的聖誕禮物盒子。我來到小桌旁,一張又一張地讀着那些卡片。這是我第一次閱讀它們。

親愛的某某先生,

生活不是地獄,無法去愛別人纔是地獄。

希望你會喜歡這次的綠茶。

by天使

實在難以想像,這是她寫出來的東西。更無法想像,這些字是在這個房間寫出來的。這些小小的卡片,就像是寫給我的。

馬上撥了電話給她。電話嘟--嘟--地響着,房裡好安靜。三通之後,她還是沒接。然後是四通。六通。

不知不覺,我來到了冰箱前。

打開冰箱,一個金色的宇宙立刻向我綻開,光線刺痛着我的雙眼,讓我流下眼淚。不同濃度的她,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我眼前。

我把那冰涼涼的東西舉起來仔細端詳,這輩子第一次地看清楚裡頭的東西。裡面相當乾淨,一絲雜質也沒有。我扭開瓶蓋,輕輕吸了一口氣,預期某種味道將會撲鼻而來。然而什麼也沒有。彷彿要驗證什麼似的,我湊近瓶口,小心謹慎地啜了一口。只有一種淡淡的鹹味,不像是我嘗過的任何東西。但如果忘了它是什麼與對它的想像,那東西絕對稱不上噁心。

我蹲在冰箱前,回想這段時間所經歷的一切。

首先想起的,是她平時問我「在想什麼」的聲音。那是一種親切而溫暖的聲音。我換了個對象,想了想父親的聲音。然後我發覺,關於他我已什麼也不剩,除了那本留下的複寫簿。我能清晰憶起的,反而是一個個我們一起看過的房間。那些人不在裡面,只有房間。我在房間與房間之間穿梭着。

他們都跑去哪了?

複寫簿在我腦裡攤開某一頁。說到底,父親爲何會留下那些日記,而沒有銷燬它們呢?他是否想透過這種方式,試着告訴我什麼?

我花了點力氣站起來,凝視着鏡子。鏡裡我再次看見了他。那時,我想到這段時間以來我從未問過自己的問題:父親是否希望自己被找到?始終沉默的母親,會不會早已看過那些藏在車裡的複寫簿,只是等待着我發現一切?爲何我會這麼依賴名爲天使的、連真實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那位太太究竟想從我身上獲得什麼?當尿液灑落在那個男人臉上時,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只留下龐大的空白。

我在小桌前坐了下來,拿起筆,試着在卡片上記下一點東西。開始寫之後,一些想法便斷斷續續地流泄出來。

出於懦弱,或者說,那是對於現實的無能爲力,伴隨着一種被理解的渴望,使我們創造了那些不存在的房間。在那裡,我們是我們自己,不是生活的投影。在那裡,我們可以採取行動,邁開步伐奔跑,替一片海洋命名,用隨手拾起的樹枝搭建自己的王國。我們真的這麼做了。隨着時間過去,那樣的王國越來越真實,被賦予了自己的生命,並呼喚着我們將它化爲現實。父親必定是找到了那樣的房間,並就此待了下來,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

寫完的時候,天使還沒回來。看了看時鐘,時間是半夜三點。

我站起身,環顧這個房間。

這是一個長條形的房間,沒有陽臺,唯一的小窗被遮蔽着。小窗的旁邊,也就是房間的末端,豎立着一臺巨大的冰箱,一罐罐的尿液整齊地擺放在裡面。這些尿液以及晾在房裡潮溼的內衣褲,都屬於某個女人。我不清楚女人的名字,也稱不上是瞭解她。但是,我們已一起共度了大量的時光,如今我已離不開,也不想離開她。我所站立的房間中央,有着室內唯一的光源。燈光照亮了底下的小桌,桌上散落着一張張的卡片,我的字跡爬在上面。

突然之間,我有一種預感。我抓起車鑰匙,奪門而出。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我已經站在家門口。一樓店面空蕩而漆黑,淡淡的木頭氣味殘留下來。母親一如既往地坐在裡頭看電視,螢幕光線照亮她的臉。看到她時,我鬆了一口大氣。我遠遠地看着她,沒有進去。(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