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穴居人

【安德烈／摘自《三聯生活週刊》2025年第11期】

凌晨兩點，還有閨密在淘友圈分享「洞穴睡眠用品」，有氣密性堪比太空艙的仿生造型懶人沙發，有能把整個房間染成絢麗斑斕的夜空樣子的北歐極光助眠眼鏡，還有可以自由組合出999種純自然白噪音的聲效音訊、可調節色感和溫度的睡眠眼罩、無痕無感睡眠降噪耳機，還有比「睡着可以長頭髮」的枕頭更令人迷惑的，號稱模擬母體子宮環境的人工智慧充氣睡袋。

現代人的失眠被稱爲一場對洞穴的集體鄉愁。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描繪了一個洞穴寓言：囚徒們被鎖在洞中，將牆上的影子視爲現實。如今這一幕成了都市穴居人睡眠生活的寫照：身體被困在鋼筋混凝土組成的森林中，靈魂被禁錮在各類電子螢幕中，人們開始渴望重返某種原始的黑暗與安寧。

洞穴風民宿恰是都市穴居人深度渴望迴歸原始感的一種具象化建築。東京有一家名爲「繭」的膠囊旅館，每天客人爆滿，每個艙位僅1.2米寬，牆壁鑲嵌的吸光和收音材料隔絕了外界的紛擾。蜷縮在膠囊倉內的睡客，以嬰兒屈膝環抱的姿態，在立體環繞的柴火燃燒聲、雨點敲打聲、微風吹拂聲和風鈴聲中沉沉睡去。杭州的一個山腳下，一間依原始洞穴的造型和山勢建造的民宿，牆壁被鑿出粗糲的風化紋理，牀鋪被深深嵌入巖壁凹槽，照明也僅靠幾盞模擬火把的暖光燈。老闆坦言：「客人來之前都會問無線網路信號好不好。但住進來後，他們反而會主動關閉電子產品。」

村上春樹在《眠》中寫道：「失眠時，我吃冰冷的黃瓜，咀嚼聲像在啃食時間。」這正是都市穴居人的另一種表達方式─追求與味覺、聽覺、嗅覺等與感官相關的「洞穴風味」。在助眠軟體的付費音效排行榜中，篝火劈啪、深海波動、亞馬遜雨夜位列前三；某品牌限定發售的洞穴薰香，將巖蘭草草根與雪松松枝調和出「原始森林苔蘚的氣息」；添加了褪黑素和纈草提取物的助眠巧克力，一口下去迸裂的土腥味，號稱能讓人瞬間跌入柔軟的地洞。

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在《憂鬱的熱帶》中寫到，夜晚的原始部落，「黑暗是所有人的襁褓」。今天的都市穴居人用降噪耳塞隔絕地鐵的轟鳴，用密織遮光窗簾過濾朝霞和霓虹，深夜在購物車中一鍵購買黑暗，將四方的水泥間改成另一種襁褓。而這場盛大的睡眠經濟蓬勃的背後，是一場無聲的文明返祖意識遷徙：我們正帶着科技與智慧，試圖重返那個篝火搖曳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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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讀者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