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白樵／魯保羅皇后學（上）

圖／太陽臉

十一年前的冬夜，在巴黎，沿聖馬丁運河，我們行走。

幾名年歲相近，在倫敦近郊讀碩班的臺灣留學生，於寒假來訪。我盡東道之誼，晚膳後率衆人品嚐烤布蕾後，我們在無雪蕭朗的低溫中，散策，閒聊。

一熊族酷兒於河畔燃煙，問我巴黎課餘時作何消遣，我答：「嚲懶蝸居追劇，從《破產姊妹》（我反覆踏巡右岸爲找那巧致倩俏，如劇中人自制的杯子蛋糕）、《廚神當道》，至《我是歌手》第二季云云。」

熊族酷兒復問：「喜歡競賽實境秀，可有追《決戰時裝伸展臺》跟《超級名模生死鬥》？」我理所當然點點頭。酷熊見狀，以神秘表情道：「你必須看《魯保羅變裝秀》。」

我臉上掛着敷衍且客套的笑，只因對變裝皇后未有太好印象。

彼時酷兒圈子獨尊陽剛氣質，鄙陰柔之習深遠。拒娘拒長髮，陽剛找陽剛僅限異性戀男子舉止。不同國度審美標準有異，排他性卻如兩滴水般（法文片語，指同模型打印般）近似。我自認曾受此框架影響。

人生第一回看皇后表演，是在莫斯科同志夜店「機運」。中年皇后體態豐腴，脂粉庸豔，純白低胸亮片禮服，雪澤染染，鴕鳥羽翼密縫的長披肩垂掛。肌肉虯結半裸壯漢們簇擁，他在混種東亞曲風強勁節拍中擺首弄姿。串場時，擎麥克風，粗嘎煙嗓，對臺下觀衆拋出不脫性事穢物的玩笑。

只覺像歐洲喜劇，白衣哀傷小丑皮埃羅傳統的反面，那花裡胡哨的黑臉丑角阿赫勒奎。且更俗儈，粗鄙。

留學生的時間飄浮。沉載於文獻，動筆論文前的時刻躊躇躊躇懸而未決。遂打開筆電登入彼時知名入口網站，以不法方式遍覽全球串流解憂。韓劇美劇歐陸劇泰劇動漫電影綜藝BL實境秀目不暇給，資源再分衆歧異，卻仍難逃劇荒時刻。

十一年前的冬夜，在巴黎獨居的半地下室個人套房，百無聊賴心態下，我終依酷熊建議，點開了第六季《魯保羅變裝秀》。

第一集。

艾朵爾・德蘭諾頂藻綠假髮步入工作室。畫面跳接他男裝造型自白鏡頭（該節目每集交叉對剪參賽者妝前受訪片段，固定妝前造型被粉絲稱爲confessional look）的發言者人頭特寫（talking head）。短短數秒，已是碎裂我變裝認知的「石牆瞬間」（引自1969年紐約格林威治村傳聞由變裝皇后扔出第一塊磚的石牆運動典故）。

艾朵爾男裝俊俏，以挑釁語調說：「派對。我二十三歲，是他媽的天秤座。我無法融入這社會，無法融入其他皇后羣體。」

吉亞・岡的香奈兒呼拉圈包令人瞠目。

輪至拉岡賈・艾斯橦賈（多年後方曉字根「岡賈」源於十七世紀英語的大麻花別稱）進場，以浮誇聲高喊：「來吧第六季，讓我們徹底炸裂。」隨即炫墜俯衝（voguing舞蹈中的「dip」，指舞者或甩頭螺旋式降體壓身，或自由落體式垂直側摔，隨音樂重拍頓點頭平貼地面，拗彎單腿，直舉高伸另腿的動作）。首次觀劇經驗不消五分鐘，我已成爲信徒。

追完該季情節方能體悟酷熊所言。《魯保羅變裝皇后秀》實屬後現代拼貼擬仿集大成之作。

皇后們得針對特定主題親手利用常規非常規材料縫衣，得講單口喜劇，寫歌詞，替素人來賓造型大改造，演單元劇（時有劇本，時爲僅予角色設定的即興表演）音樂劇，模仿名人，勤練舞步拍攝錄像作品（瘋狂時更曾有競技啦啦隊挑戰）。欲奪后冠，必經多重試煉天，好晉身可抵三大災六十四大劫的全能者。

因高壓比賽環境引燃的口角辛辣。每集片尾一對一淘汰環節，是壓軸的名曲脣舞對戰（lip sync，表演者以對嘴形式詮釋歌詞）。貌似無厘頭的設定，卻是皇后賭上職業尊嚴，企圖憑獎金翻轉階級（冠軍酬庸從六十萬漸升至六百萬臺幣）的敵視悒鬱愛憎恨等麤雜情感。歌曲共振之，核爆成前所未見的展演動能。

快歌震懾，慢歌錐心。

網路得以追憶的脣舞回放影片，當惠妮・休士頓〈如此激動〉，或珍妮佛・哈樂戴高歌百老匯經典〈跟你說我不離去〉時，我能隔着螢幕，完美複製皇后於手套內裡假髮暗底拋擲出玫瑰花瓣時的戲劇手勢；或於心中細數，那垂墜禮服邊緣的珠串晶煉，因劇烈動作繃扯濺裂，滾落舞臺時擊中的每道顫音。

塵封的前青春期記憶錦盒被開啓。我因而憶及臺北家裡的週末夜間時段，老三臺約莫《我猜我猜我猜猜猜》之綜藝節目，某回特別來賓請大炳在內等男扮女裝表演者爲題。

大炳對嘴拿手絕活，惠妮・休士頓九○年代霸榜神曲〈我將永遠愛你〉。

他解說該如何拿捏每字輕重音節該連帶的情感，如何掌握歌詞的留白處與靜默，注意換氣聲與屏息。嘴形開闔大小指涉的戲謔／細膩的一線之隔等無數鋩角。也是同時，螢光幕前常出現藝人菜頭時男時女身影，他插科打諢推銷自制大型歌舞秀，領旗下紅頂藝人穿梭不同節目。此乃繼梅蘭芳與程蝶衣之後，我的變裝啓蒙教育。

與《魯保羅變裝秀》相遇，更有其他節目無可替換的命定涵義。

第六季播畢不及半年，我在巴黎罹患的肺炎日趨嚴重。無法行走難以進食高燒不退。趁聖誕節前夕，研究所長假前，鼓起勇氣強撐病體，至診所拿處方單。不料問診後，醫生速喚救護車，將我送抵位於左岸的急診室。

昏迷一個半月後甦醒。

經插管血胸氣切。從加護病房再轉至普通病房調養。

返回公寓時，因大量肌肉流失無有獨自行動能力。躺在室內唯一的沙發牀上，由母親與友人替我打理日常。我能做的，除了進食，便是瘋狂在YouTube搜尋《魯保羅變裝秀》各季片段（前網飛時代，盜版網站只有斷簡殘編的第三季第六季與全明星賽第一季，僅存主線而未含每集講評後，參賽者在後臺閒談的支線集錦）。

第七季開播後兩週，母親推着輪椅帶我從巴黎返臺。

飛機上，耳中反覆播放第五季插曲，主持人魯保羅演唱的〈好萊塢U.S.A.〉：

獨自在我的房間，陰暗滿盈，活在月球暗面，電話於最後一刻響起，是你來拯救我嗎？

收整行囊放棄抵抗，我無法贏。回到原點重起爐竈。灰狗巴士朝我男人奔去。他仍會是我的頭號粉絲嗎？

編曲俗麗，歌詞失敗主義，卻恰巧安撫我未盡的留學心願殘破病體。

魯保羅在好萊塢失去所愛慾離傷心地（2004年灌錄的歌，成爲他日後成功事業對照記，一道人生途中幽暗影）。我失去健康道別巴黎，未來茫然。能做的，唯有活着，試從輪椅與臥榻撐起身體，邁開步伐，且不倚仗任何輔具。

回臺後病體漸愈。我對節目的鐘愛有增無減，許因交匯過生命轉捩點，昇華成狂熱的宗教情懷。

爲提前知道新一季參賽者名單與預先爆料的淘汰順序，我加入了「Reddit」（美國娛樂、社交與新聞平臺）裡的該節目討論串。粉絲狂熱不容小覷，賽事多於暑假錄製，一個多月完攝十多集節目。爲配合保密條款，賽者得隔離於飯店內，嚴禁使用電腦電話等通訊設施。爲建立名單，社羣使用者依各自居住城鎮就近盯梢，回報，共制每年更新，動輒數千筆資料的各州變裝皇后全名單。根據原定暑假的演出是否取消，期間是否在社羣上有可疑限時動態露出等依據爲憑，最後搭配製作團隊內線泄密交叉比對，方理出該季可能的參賽名單。

我在YouTube廣搜鍾愛的皇后們在各夜店遊行派對中，由粉絲羣（偶爲官方提供的）側錄表演影片。我因此熟悉許多未曾涉足的夜店：聖塔莫妮卡大道上的「米奇的西好萊塢」、位於芝加哥的「羅斯可酒館」、紐約地獄廚房的「工業」俱樂部，抑或各大型同志郵輪派對的夜間吐槽大會。

拜節目所賜，我嫺熟於皇后類型學。

選美皇后（各州或全國選美系統出道者，大型賽事如：美國同志小姐、北美大陸小姐──含大尺碼皇后與四十五歲以上方具報名資格的菁英皇后、國家年度表演者等）、喜劇皇后（單口喜劇嘲諷喜劇馬戲團小丑）、劇場皇后（從小浸潤於傳統黑盒子表演體系或歌舞劇訓練，獨鍾舊式好萊塢復古打扮）、showgirl（拉斯維加斯式大排場高成本演出，或cabaret──小酒館內的卡巴萊式娛樂）。

臥房皇后（鮮爲人知，泛指居家變裝自娛，極少拋頭露面者）、美妝皇后造型皇后（社羣時代以Instagram、TikTok等爲主要平臺，以美妝教學或自制服飾搭配棚拍攝影爲主的專業帳號）、夜總會小子（八◯九◯年代初期紐約夜生活美學，以誇張、驚愕、情色、性別流動與手製服爲主要元素，致敬形象爲酷兒藝術家李包威等人），魚味皇后（嗅覺通感視覺，指飽含陰性韻味，有雌雄莫辨似生理女的外貌者）……皇后名號各別，若廣解說，窮劫不盡如天衆之法身報身千百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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