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科技創新到新質生產力:“小而美”也有大未來

科技大突破時代的重要特徵之一,便是會涌現大批通過科技創新獲得爆發式成長的企業,切切實實將前沿科技轉化爲驅動社會經濟發展的核心動能。

2025年7月18日,宇樹科技開啓上市輔導的消息,引發一波“宇樹概念股”行情。也再次帶火了創始人王興興2019年帶“狗”融資,卻遭投資人“一言而拒”的聊天截圖。彼時,恐怕王興興自己也難以預料,只在並不太久的5年之後,他的公司就躍升爲年收10億的現象級創新龍頭。無獨有偶,最近在國內訪問掀起熱潮的黃仁勳,當年也未必敢想,他頂着幾乎整個華爾街的壓力孤注一擲的CUDA,將使英偉達刷新全球的市值紀錄。

對此,很多人會歸咎於資本的短視。然而,在高知扎堆、目光銳利的學術界,這種“例外”也並不鮮見。此次在2025世界人工智能大會演講引發全網熱議的傑弗裡·辛頓(Geoffrey Hinton)的神經網絡研究,曾長期被當時的主流AI界排斥。卡塔琳·考里科(Katalin Kariko)的mRNA研究,甚至無法保住她的大學教職。當然,所幸他們的結果是大圓滿的。他們那些曾經坐“冷板凳”,甚至連“冷板凳”都擠不上的研究,不僅結出了耀眼的碩果,更是在近十年取得了非凡的商業成功。2024年和2023年的諾貝爾獎,也足以慰藉他們曾經飽受冷遇的堅守歲月。

在人類科技史上,這樣的黑馬逆襲還有很多,只是在近年愈加頻繁,成就也愈加矚目。這種反覆上演的“偶然”,也引發了深刻的反思:爲什麼最後跑出來的,往往並不是起步就資源滿載、頂配頂流的“大而強”?其中有相當比例,最初只是在舞臺邊角的“小而美”,甚至是坐在臺下“冷板凳”上的“小而醜”。

由此可見,在新一輪的科技浪潮中,科技創新轉化爲生產力的成功範式正在加速演變。這值得我們關注和探究,並據此重新審視政府在科技創新和產業生態構建中的角色作用。

“小而美”,美在何處?

不可否認,資源富集的“大而強”有着更加穩健的成功概率。這種“大投入等於大產出”的邏輯,自工業大生產時代起,就有着強大的現實基礎。回顧我國的科技創新曆程,依託衆所周知的集中精銳力量的“大兵團”攻關模式,我們迅速取得了一系列舉世矚目的科技成就。然而,面對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深入發展,加速演進的時代背景,“大而強”漸漸顯出不再能夠“包打天下”的現實侷限。

暫且不論管理學中的“大公司詛咒”,單從科技創新規律看,重大突破常常誕生於被忽視的交叉領域,因此在科學史上的顛覆者,往往都是昔日的“邊緣人”。這也印證了熊彼特“創造性破壞”理論的核心。然而,這顯然也與“大而強”常居舞臺中央,集“萬千寵愛”的情況大相徑庭。

那麼,“小而美”究竟“美”在何處,何以能成爲“大而強”的結構性補充?究其根源,其優勢源於“小而美”名稱蘊含的兩大特質。

首先,“小”在於切口小。誠然,規模不“大”是“小而美”顯而易見的特徵。但從更本質來說,“小而美”的小是指“專精”的特質。因爲領域窄小,所以在專業上更易專注,在行動上更加靈活,在組織上更易管理,在產業上更易協同,在競爭上烈度也相對更低,從而更有利於練成自己的“獨門絕技”。相較之下,“大”的一方常因更長的戰線和更高的組織融合難度等問題,反倒頗有些“大有大的難處”。

其次,“美”在於閉環能力。既然能稱得上是閉環,那就意味着市場有需求、服務能供給、運營可自足。這不僅驗證了市場對產品服務的真實接受度,也考驗了公司的基本運營和發展能力。而這些也恰恰正是一些資本快速催熟的“大而強”最爲欠缺的素質,也明顯迥異於高校的實驗室模式。

值得說明的是,對於這樣的“小而美”來說,“專精特新”可能是一個更貼切的標籤,而有別於通常所說的“隱形冠軍”。因爲“小而美”,既無需刻意“隱形”,也未必需要追求“冠軍”。正如初創期的宇樹科技,既沒有大牌專家領銜,也談不上多麼獨樹一幟。類似地,由全華班打造的DeepSeek也是,雖然沒有光環,但經過市場淬鍊,在專業細分中是真的能“打”。更重要的是,新一代信息技術的迅猛發展,更使得精悍的小團隊具備了在數字世界中實施不對稱、跨維度競爭的能力,讓“小而美”具有實現更大抱負的可能。

構建“小而美”友好的創新生態

近年來,國家高度重視加快培育發展新質生產力,深化科技體制改革,促進專精特新中小企業發展壯大。政府大力扶持創新龍頭,在具體科技路線選擇上集中突破的策略亦非罕見。客觀而言,不論是“大而強”還是“小而美”均得以從中受益。但顯然前者的受益程度通常更爲顯著。

然而,需要警惕的是,資源過度集中可能造成創新生態的單一化和脆弱性,導致那些非共識、非主流,卻獨具潛力的創新方向難以獲得充分支持。更值得注意的是,政府的過度介入可能會干擾市場對技術路線的自然篩選過程,引發“虛假繁榮”或導致技術路徑的鎖定風險。

在世界科技創新史上,因過度押注單一技術路線而錯失其他重大機遇的案例比比皆是,從前蘇聯傾力脫離市場要素研發的三進制計算機與電子管小型化研發,到日本政府聯合主要企業舉國推動的第五代計算機,其教訓都足以爲鑑。

當前,地方政府高度重視招商工作,對招攬“大而強”往往不惜重金。這固然有推動地方發展的合理動機。然而僧多粥少之下,賣方市場帶來非理性競價和內卷式溢價,無疑會顯著推高了地方財政風險。因此,相較於在不確定的賽道上豪賭單一項目,將更多確定性資源投向構建“小而美”友好的創新生態,無疑是更可持續的戰略選擇。畢竟,稍加回想就不難發現,那些最終長成的生態型巨頭,其源頭大多正是本地孕育的“小而美”。

構建這一生態,有賴於三個方面施力。

首先,建立適應“小而美”價值的評價體系。“小而美”的核心挑戰,在於如何在“小”中彰顯其“美”。因其紮根於窄小的利基市場,遠離熱點領域,技術路線不一定符合當前主流的學術審美,甚至場景都不一定爲大領域同行專家所熟知。那麼,如何引入更加廣泛、平衡、包容的評價機制、更爲敏捷的科技佈局戰略,以準確識別和支持這類創新便顯得尤爲關鍵。現實中,追逐熱點、包裝概念,遠比紮實創新要更爲容易,更爲“高效”。而能讓那些堅持不蹭熱點,敢於獨闢蹊徑的“小而美”獲得公正的評價和支持,顯然是檢驗創新生態成色的關鍵標尺。近期,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及部分地區推出的面向“非共識創新”支持計劃,正是對此問題的積極迴應和有益探索。

其次,探索激發“小而美”涌現的機制平臺。科技創新的生命力在於轉化爲現實生產力,加速這一轉化是各國科技戰略的核心關切。科技創新的生命力在於轉化爲現實生產力,加速這一轉化是各國科技戰略的核心關切。這方面,國際經驗爲我們提供了多元化的路徑借鑑:德國弗勞恩霍夫協會(Fraunhofer-Gesellschaft)構建了強大的技術轉移平臺體系;英國SEIS計劃通過稅收撬動早期風險投資;美國《拜杜法案》(Bayh-Dole Act)和日本JST的“A-STEP”種子加速器則極大激發了高校專利轉化的活力。國內實踐亦在深化:一批新型大學積極探索技術轉移與成果轉化新模式;地方政府層面,各類概念驗證中心、科創平臺加速佈局,技術經理人專業化程度不斷提升,共同爲“小而美”的萌芽與早期成長提供了有力支撐。

第三,完善針對“小而美”扶持的平衡之道。現實來說,“小而美”的首要難題是“活下去”。先求存,後能美。可喜的是,科技金融體系這兩年正在加快健全。尤其是國資背景的“國家隊”“地方隊”積極踐行“耐心資本”理念,“投早投小”早已深入人心。

然而,市場化機制始終是企業優勝劣汰最高效、公正的裁判。技術上說,基金難點在於應對高風險和長週期的。但從技術經濟邏輯上說,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大力扶持技術創新的同時,最小化對市場信號的干擾?如何在倡導寬容失敗的同時,有效防範潛在的道德風險?如何在長週期中的“耐心”等待中動態評估、敏捷調整?這些問題目前各地都還在探索,期待儘快能有思路和模式上的突破。值得注意的是,在金融支持之外國家正大力構建的中小企業梯度培育體系,以及大力倡導的大中小企業融通創新發展模式。相比直接的金融滴管,這些極具特色的制度創新,興許是更貼近市場邏輯的支撐模式。

這些年裡有一種用詞的慣性,似乎無“生態”,不“文章”。但知行之間,總會比較大程度地考驗智慧和定力。但其實這也並不難琢磨明白。就像在科技創新生態中,參天大樹“頂天立地”固然引人矚目,可嘆可賀。但之所以能稱得上是“生態”,離不開芳草如茵、新苗破土、百花競放。讓“小而美”得以良性成長以至“鋪天蓋地”,何嘗不是一種科技發展“新範式”,何嘗不能匯成“大引擎”,何嘗沒有“大未來”?

(作者錢學勝爲復旦大學智慧城市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

來源:錢學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