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裡的歸航

散文

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東方的天際只透出一抹微光,海面仍沉浸在昨夜的夢境裡。我踩着沙地,朝着漁村走去,腳下的貝殼被夜潮帶來,閃爍着溼潤的光澤。海風帶着鹹味撲面而來,夾雜着遠方漁船馬達低沉的轟鳴聲。

這裡是苗栗通霄的外海漁村,一個正在慢慢消逝的地方。

我的祖父是這片海的子民,年輕時,他與所有村裡的男人一樣,每日迎着晨曦出海,傍晚帶着滿船漁獲歸來。父親說,孩提時,她總是站在堤岸上,等着祖父的船靠岸,等着那一身潮溼卻滿臉笑容的男人把他高高舉起。可當我出生時,祖父已經無法再出海了。年歲與風浪讓他的脊椎佝僂,雙手滿是傷痕,只能坐在碼頭邊,望着別人的船遠去又歸來。

「海啊,是會吞人的。」祖父總是這樣說。他的語氣不像警告,更像是某種自言自語的告解。

漁村的生活不比內陸的純樸農村來得安穩,海是慷慨的,卻也是冷酷的。這片海灘曾經充滿了忙碌的腳步聲,每天清晨,漁民們將一筐筐活魚從船上扛下來,在岸邊吆喝、拍賣,空氣裡瀰漫着海水與魚腥交織的氣息。然而,如今的碼頭只剩下幾艘老舊的木船,隨着潮水擺盪,岸邊的魚市只剩寥寥幾戶攤販,兜售着來自外海的大型漁船捕撈的漁獲。

漁村的青年不再願意出海,轉而前往都市,尋找更穩定的生活。而我,則是這些離去的人之一。

這次回來,是因爲祖父的離世。

父親希望我回村幫忙處理後事,也希望我能在祖父的漁船報廢前,替他看最後一眼。

當我踏進祖父的舊宅,那股熟悉的海鹽味仍然充斥在屋內。木頭門窗已經斑駁,屋裡的擺設仍舊簡單:一張竹椅,一隻掛鐘,一張鋪着舊花布的木桌。牆上掛着一張老舊的黑白照片,那是祖父年輕時,站在他心愛的「順安號」船頭上拍的。他的臉上滿是陽光與風霜的痕跡,卻又帶着某種自豪與堅定。

「這幾天,村裡的老人們都來看過爺爺了。」父親從廚房走出來,手裡捧着一碗滾燙的魚湯。「你還記得這味道嗎?」

我低頭看着碗裡的魚肉,銀白色的魚皮在湯裡閃着光。這是祖父最常煮的海鮮湯,小時候,每當冬天來臨,他總會熬上一鍋,說這是「補身體的」。

我試着喝了一口,鮮甜的味道頓時在口中化開,卻帶着一絲我不曾察覺的苦澀。這是一種記憶的味道,也是一種失落的味道。

隔天,我來到碼頭,站在祖父的船前。

「順安號」已經殘破不堪,船體佈滿歲月刻下的裂痕,桅杆上纏繞着海風撕裂的帆布。它曾經承載着祖父的夢想,也承載着這座漁村的榮景,如今卻如同一位衰老的老人,在潮水中靜靜等待最後的歸宿。

「這艘船,早該退役了。」村裡的老船匠拍拍船身,嘆了口氣。

我沉默着,手掌輕輕撫過船舷粗糙的木紋,彷彿能感受到祖父雙手曾握住的痕跡。

潮水輕輕地拍打着岸邊,我擡頭望向海面,想起祖父生前的話:「潮水來了,帶走舊的;潮水退了,留下新的。」

他說的是海的規律,卻也是人生的隱喻。

潮水之於海,如同時間之於人生。

我們總以爲自己能抓住什麼,能留下什麼,可時間總是像潮水一樣,一次次地衝刷,帶走我們珍視的一切。祖父的一生如同潮水漲落,他曾乘風破浪,最終卻不得不向時間低頭,將自己交還給這片海。

然而,潮水雖然帶走舊人,卻也孕育了新的生命。就像離開漁村的我們,縱然遠行,終有一天,會帶着不同的身分與視角回到這片熟悉的土地。

傍晚時分,我與父親坐在堤岸邊,遠望着天邊被夕陽染紅的海面。

「這裡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呢?」我問。

父親輕輕一笑,「海不會變,它還是會來來去去,潮水還是會漲落。我們呢?就像船一樣,該走的走,該回的回。」

我低頭看着手裡的那張老照片,照片上的祖父依舊年輕,依舊站在船頭,目光堅定地望向遠方。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像他一樣,在人生的潮水裡,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向。

夜色漸漸籠罩了海面,遠方的燈塔亮起,我知道,這是指引船隻歸航的光。

我閉上眼,聽着潮聲起伏。

彷彿聽見祖父的聲音,在風裡低語。

「孩子,回來吧,潮水會帶你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