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萬億市場潛力的養老產業,何時才能真正留住年輕人?

2022年開始,中國人口進入負增長時代,與此同時老年人口快速增加,養老問題也愈發受到人們關注。 外加今年開年國務院辦公廳1號文件聚焦銀 發經濟,更是爲久旱的行業下了一場甘霖。

財經作家吳曉波曾斷言,未來十年,養老將成爲中國最大的產業。有媒體將今年視爲中國銀髮經濟“黃金十年”的起點,30萬億元的市場潛力亟待挖掘。

養老院作爲銀髮經濟的重要一環,也成爲讓年輕人躍躍欲試的職業選擇。但他們的家人普遍不理解,嫌棄這份工作就是伺候老人;朋友卻紛紛表示羨慕,以爲這工作穩定、滋潤、有前景。

實際上,這份工作既溫暖又殘酷,有前景但不是現在。於是,有人正謀求轉行, 有人依舊相信未來,有人卻被困其中無法脫身。

作者 | 阿空

編輯|浩然

本文爲商隱社原創文章,轉載請聯繫後臺

邁進“朝陽行業”

一年前,從國企辭職的小楊動了去養老院工作的念頭,原因很簡單:“喜歡跟老人聊天”“大家都說養老是朝陽行業,想看看以後如何養老”。

985碩士畢業的他很快通過了面試,是一家知名保險公司旗下的高端養老院,裡面的老人都要先買上百萬的保險,纔有入住的資格。

工作環境極好,依山傍水,包吃包住,工資一般但社保基數頂格,還有隱形的人脈資源。這幾乎接近小楊的理想工作,開始他祈願新領導和同事能好點,讓他多幹幾年。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份工作,他幹不長。

六年前,在西安一家房地產策劃公司做到合夥人的桑妮實在無法承受高強度的熬夜加班,外加還要照顧家庭孩子,開始考慮換個行業。

那時媒體宣稱“十年之後,養老將替代地產毋庸置疑的成爲中國的第一大產業。”受其鼓動,桑妮更看好養老的前景,也覺得更有意思。恰好公司服務過的一家養老地產公司的養老機構正在招募運營,她也很順利地轉了行。正準備大幹一場時,剛好趕上疫情。

十四年前,張益博報考了老年服務與管理專業,只是聽說畢業之後能直接去民政單位工作。當時整個專業只有8個人,且只有他1個男生。

由於是新開的專業,老師和同學都很迷茫,於是醫療護理、管理學、社會學,啥都要學一點。大專畢業後,張益博如願進了哈爾濱民政局直屬的一家公立養老院。

公開資料顯示,目前全國有200多所院校開設了這個專業,但每年的招生總數不 到1萬。民政部的一項調查數據顯示,目前養老機構從業人員中,從業時間在兩年以下的佔到近六成。

養老院的工作究竟是做什麼?

工作的核心是提供情緒價值

在養老院,照護老人的工作通常由護工來完成,其他工作則主要圍繞“哄老人開心”來展開。

如今老人們對養老院的需求不僅僅是吃飽、穿暖、環境良好,還希望能創造更加美好的生活。

桑妮所在的養老院叫做白鹿溪谷國際頤養中心,硬件設施是五星級酒店的標準,有專門的營養師爲老人們搭配營養均衡的飲食,還內設了一家康復醫院,爲老人們提供健康保障。

而在娛樂方面,這裡配備了近萬平米的娛樂空間,包括檯球、桌球、瑜伽、舞蹈、音樂、花房、健身房、溫泉、泳池等。此外還引進了國際上相對成熟的娛樂治療體系,讓老人們通過非藥物手段進行身心靈方面的療愈。

小楊主要負責爲老人們策劃活動,可謂眼花繚亂。有養老院爲老人們提供的課程,包括國畫、聲樂、鋼琴、古箏、英語、芭蕾、哲學、電影賞析、無人機、樂高等。也有老人們自己組織的活動,由養老院的人進行協助,比如帶他們外出攝影採風。

張益博之前待過的養老院還會爲老人開發遊戲,帶他們穿漢服街拍、玩劇本殺。

小楊覺得他的崗位“最核心的就是提供情緒價值,我們所有的產出都是爲了讓長輩們開心。很多時候活動辦得糙不要緊,只要長輩開心就是辦得好。”

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養老院裡的老人仍然沿襲着之前的社會身份,大學老師、國企高管、政府人員、民營企業主等又組成了一個小型的濃縮社會,有交往就會有矛盾和衝突,有時還涉及情感關係。所以養老院工作最耗費精力的是處理居民關係。

比如如何安排兩個脾性不相投但都熱衷表演的老人演出,如何不讓愛唱歌的老人打擾到愛打牌的老人,在老姐妹爲同一個老頭爭風吃醋時該如何應對。

因此,養老院最稀缺的人才並不需要組織策劃能力有多突出,而是能讓所有老人都認可,輕輕鬆鬆就能把矛盾調節好。

除此之外,養老院裡還有一個類似管家的崗位,需要對老人們的各種情況瞭如指掌,包括生活習慣、健康狀況、愛好、忌諱等,還要善於處理各種意想不到的突發情況。

張益博值班時處理過各種棘手的問題,包括但不僅限於向工作人員求愛未遂後大鬧、胃疼後自己喝酒治療、吃假保健品吃壞身體、吃錯藥、把乾燥劑沖水喝、吃了過期變質的東西。他坦言“心理素質得到了極大提升”。

哪怕發生老人跳樓自殺的情況,他滿腦子想的也是如何處理,留好證據,不能讓其他老人恐慌,遺留物品的處理等。他根本沒時間害怕。

相對而言,老人們對他們的工作也比較寬容,就像家裡的長輩一樣,孩子考不好不要緊,要緊的是他的態度,只要努力就好了。基本上只要他們認真對待這件事,哪怕做得不好,老人們也會原諒,幾乎不會真去追責。

北大 教授胡泳在照護過患有阿爾茲海默症的母親後感慨:

“你曾以爲生活是持續的,甚至可以添磚加瓦,而照護一位老人,則是必然的失敗。你無法奢望奇蹟,必須接受現實:你的付出在增加,卻換來一個愈加衰老、離死亡更近的親人。”

養老院的工作也是如此,哪怕照顧得再精細,帶老人玩得再開心,也難免要經歷生離死別。

張益博第一次經歷的時候也難以接受:“怎麼白天還跟你說過話的人突然就沒了,而且他那麼積極正向,以前還跟你一塊聊天,陪你一起曬太陽,結果說沒就沒了。”

有時候他會習慣性地望向那個房間,又很快意識到那裡現在不住人了,但馬上又會有新的人進來。

如今看得多了,他也不會再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哪怕上午剛見過的老人下午就去世了,也只會淡淡回一句:好的。陪家屬哭更沒必要,要展現專業的一面,而不是給別人製造麻煩。畢竟大家都知道,無論是誰,都要走到這一步。

他形容那種感覺就像在聽老人講故事,剛講到高潮就沒有結局了。但故事沒有結局不一定是遺憾,它可能有無數種結束方式。所以只能在短暫相處的時間裡讓自己不留遺憾,其他就看緣分。

桑妮頭一次經歷的是一位癌症晚期的奶奶的死亡。有一次桑妮值夜班,奶奶情況惡化,她叫救護車把奶奶送到醫院,一直坐在身邊直到她離開。凌晨三點奶奶的兒子才趕來料理後事。桑妮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善事,在老人的彌留之際,陪在她身邊的不是子女而是自己,這是多大的福報。

她認爲,做養老必須具備的兩種能力就是“共情”和“抽離”。

共情就是要設身處地去感受老人的狀態,但也要及時從中抽離,否則會陷到壓抑的情緒裡,極度痛苦,甚至無法工作。

桑妮常常安慰自己:“我們面對的是老人,他們就是會比我們早一步離開。得把自己的位置擺正,你是服務提供者,你的職責是讓他們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得到最好的照顧。”

中國社會科學院2019年發佈的一份報告顯示,到2040年,中國老齡化人口(65歲及以上人口)將達到總人口的23.8%,而平均壽命預期將達到80.3歲。

但30多年嚴格限制生育已經改變了家庭結構和生育意願,結果之一就是人口失衡,多數成年夫婦需要供養4個老人和1個小孩,現實的經濟壓力迫在眉睫,“未富先老”的處境爲養老增加了諸多不確定性。

中國傳統孝道主張將養老作爲家庭的主要職責,市場化和個體化被認爲是破壞孝道的罪魁禍首。如果子女把老人送進養老院,常常被指責“不孝”。著名人類學家閻雲翔曾直言:“養老方面最重要的變化,在我看來,是孝道觀的瓦解和最終崩塌。”

如今家人仍然是養老的主力軍。但許多父母更願意待在自己家裡,而不是搬去和子女同住,這就導致我國空巢老人比例超過50%。子女通常住得離父母家較近,常去探望,幫忙做飯或做家務。如果這些做不到,他們就會花錢僱照護人員,讓年邁的親屬在家安度晚年。

此外還有社區養老,由社區組織提供一系列養老服務,幫助老人在家生活,包括定期家訪、日託中心和其他個性化服務。目前張益博成立了一家名爲黑龍江博仁家庭產業服務有限公司的社區養老機構,主要是將老人的需求對接給上下游,比如家政、助浴、陪診、住養老院、買器材等,並從中賺取微薄的抽成。

最後被考慮的纔是機構養老,這也符合官方政策。民政部曾將“9073”確定爲養老引導方針,即90%老年人通過家庭照料養老,7%通過購買社區照顧服務養老,僅3%入住養老服務機構,集中養老。

機構養老大致分爲三種。一種是社會福利院,由稅收和福利彩票公益金資助,過去只有無在世親屬、無收入、無工作能力(稱爲“三無”)的老人才住這類機構。

直到20世紀90年代末,隨着中國福利事業的分散化,許多公共機構開始接受付費住戶,現已成爲機構養老的熱門之選。

張益博最開始工作的養老院就是這種,工作人員一部分政府出,一部分外聘。每月牀位費1200元,伙食費650元,房間使用面積34平米,且都是陽面,價格遠遠低於外面的市場化機構。因此供不應求,往往要排隊兩三年才能住進去。

另一類是醫院養老,像上海等大城市的新型醫療機構,會提供住院照護、醫療照護或長期的分級照護,更受大衆信賴,還能進行醫保報銷,但也導致了過度擁擠。

如此看來,市場化的養老機構目前處於養老需求的最底端,因此養老院的經營出現了嚴重的分化。 2023年7月,北京市政協發佈的報告顯示,北京共有571家養老機構,但養老機構牀位總體入住率僅38%,“一牀難求”與大量閒置並存。

目前做得比較好的養老院主要走高端路線,主打高客單價人羣,有兩種主流的模式,一種是保險模式,一種是房地產模式。

保險養老需要老人先買200萬的保險,才能獲得入住資格。每月租金、吃飯另外交錢,提供免費的管家、維修、保潔、活動等基礎服務,但外出就診等個性化需求要另外收費。房地產養老有的需要老人一次性拿出幾十萬租15年的房子,有的就純靠服務收費。

養老院的收費標準參考當地退休工資,像北上廣等一線城市企事業單位退休金基本過萬,即使養老院每月收費超1萬元也依然爆滿。而陝西的人均退休金只有三千,所以桑妮所在的養老院每個月自理老人只需要五六千。

盈利是養老院的頭等難題。 著名人口學家喬曉春教授曾拋出數據,北京超過60%的養老企業處於虧損狀態,即便是那些經營狀況良好的,利潤也不過在5%-6%之間,保本微利。

行業頭部機構泰康養老披露的2023年4季度償付能力報告顯示,2023年泰康養老總資產和保險業務收入雙雙上漲,淨利卻出現大幅虧損,一年虧損近10億。

原因主要在於兩方面,一是前期投入大,回收週期長;二是人力成本高企。

據估算,某保險公司旗下一個只有400多個牀位小園區前期投入至少要10億元,要租一塊風景不錯的地皮、蓋樓房、裝修等,北京的園區則能容納五六千人,固定資產的投入也更高。

適老化改造也是一項支出,有的養老院會在牆邊配備拉繩警報,每個相隔50米,萬一老人摔倒了就可以拉響附近的警報,醫生護士會在兩三分鐘內趕到。

房地產模式在周邊配套設施方面做得更好,某知名地產公司旗下養老院出門就是一個很火的商圈,吃喝玩樂一應俱全,但容易受到最近房地產暴雷的影響。純收服務費的養老院不僅要繳納租金,還要給股東回報,經營壓力也很大。

無論哪種模式,人力都是砍不掉的成本,尤其是護工。養老行業本質上是服務業,要想服務好,就得多招人,素質還得高。

民政部曾發佈過一則《養老機構崗位設置及人員配備規範》,要求養老機構配備的醫生、護士、社會工作師、營養師、心理諮詢師、健康管理師等專業技術人員應符合國家規定。還規定了老年人與護理人員比例,接收50位能力完好的老人需要3名護理員,如果是50位重度失能老人則需要16人。

據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的調研數據,超過60%的養老機構,需要10年以上才能收回投資。

重資產投資、回報週期長,但是長期穩定,這就是養老行業的現狀。 養老本身就不是個暴利的行業,剋扣老人會背上道德枷鎖。賬要清晰透明,否則就會失去信任,做事全憑良心。張益博將其總結爲:“說人話,辦人事,把自己當個人。”

從業人員多的另一個後果就是工資特別低。一般而言,行業平均工資=行業總產值×10%~20%÷從業人員數量。簡單來說就是從業人員越多,攤到每個人頭上的就越少。

養老院的工資往往低於當地平均工資,像哈爾濱的公立養老院工資只有兩千多,而當地平均工資有三四千。一線城市的高端養老院應屆生工資只有五六千,主管級別到手也只有八千多。

目前養老院工作人員的主力集中在20-40歲,女性遠多於男性,以本專科爲主,碩士可以說是鳳毛麟角。

而且流動性高,這也是服務業的通病。目前來看,服務人員難免會受到輕視,不那麼受人尊敬。

哪怕是合理的拒絕,脾氣不好的老人也可能直接罵人。雖然他們因爲身體衰退成了弱勢羣體,但由於過往的社會經驗和工作經歷又很強勢,有時就很難溝通。有時工作人員不得不應對一些很尷尬的情況,比如幫老人處理屎尿。

而且晉升也不明朗。小楊所在的世界500強企業上升通道倒是挺明確,但他看到主管的工作狀態,就對未來沒了期待:越往上做的事情越多,還要24小時待命,處理老人們的各種突發情況,工資卻沒有加多少,收入和付出遠遠不成正比。就算在這裡幹到退休,也不一定能在這裡養老。

而與養老相關的專業,比如老年服務與管理專業、社會工作專業、文娛治療專業等也存在現實困境,本身就業面就比較窄,進了養老院之後也很難轉行,大多數人還是去做服務業,或者當銷售。

張益博在養老院總有種被困住的感覺。眼看年齡漸長,要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還要支撐家裡,總拿着兩千多的工資也不是辦法。待了七年,他選擇辭職去外面看看。去過成都的養老院,做過養老培訓師,如今他自己創業當老闆,始終沒離開過養老行業。

在養老行業待久了,跟每一位老人相處下來都像翻閱了一本厚厚的書,讓張益博懂得了很多人情世故,也看淡了很多事。 有的老人像人生導師一樣鼓勵他要勇敢一點,年輕最大的優勢就是敢於犯錯,大不了從頭再來,他纔有了一次次重新開始的勇氣。

而真正留住桑妮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和一些不足爲外人道的價值感。

桑妮一直在研究北美的娛樂治療體系,並將其系統化引入,搭建了一個專業的團隊。有個阿爾茲海默症的奶奶住進來,聞不到味兒,桑妮就用芳香療法定期爲奶奶治療,“突然有一天,奶奶告訴我,這是橘子的味道。就是這樣一件小事,讓我覺得我做這件事是有意義的,讓老人實打實地受益了。”

還有一次,桑妮幫一位老人在養老院開了一個畫展,老人激動地哭了,對她說:“我活到80歲,從來沒想到竟然能開一個畫展。”

桑妮帶老人做園藝療法活動

就是這些聽起來特別小的事,這些人與人之間真誠的連接,這些老人打心眼裡的認可,真正打動了桑妮,讓她始終相信養老這行,廣闊天地,大有可爲。

她動容地說:“職業道路上總會面臨很多選擇,年輕的時候可以多嘗試,當你真 正找到最喜歡最適合的工作,沉下心來去做,去學習去努力去實踐,想辦法克服困難,就一定會帶給你回報的。”

參考資料:

1、上海三聯書店《誰住進了養老院:當代中國的“銀髮海嘯”與照護難題》

2、鳳凰網《當一位北大教授成爲24小時照護者》

3、經濟觀察報《五位養老院院長經營自述:這不是一門賺錢的生意》

4、格隆匯《20萬億養老藍海,困在圍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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