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文學相對論(下)】周芬伶×包冠涵/祝福你寫字的命運

包冠涵。(圖/包冠涵提供)

【祝福】

▋包冠涵/寫字是一次次承受與字的告別

老師,一開始想和老師聊「祝福」這個話題,是因爲在《北印度書簡》讀到這樣的句子:「這個夢身回來告訴我,香巴拉存不存在不重要,重要的是還能付出即是祝福,G,如同你的祝福,我也祝福你。」我望着「祝福」這兩個字,它們在一瞬間打動了我。因此我想,或許可以聊聊「祝福」這件事的。聊祝福的對象、祝福的內容,和人們細細挑揀或者編織出來的,用以祝福的詞語。

我想在最初幾天,我將祝福想像得有點過於明亮,像我曾參加過的抓週宴會,會場的整體氛圍總是軟綿綿的:綵帶、氣球、杯子蛋糕。還有仰躺在嬰兒車裡,老是在伸手抓取空氣的軟綿綿嬰孩。

在那樣的彷彿將世間的尖銳意象刻意摒除在外的場合,人們聚在一起,大聲念出他們對孩子的祝福:健康。平安。快快樂樂的。嬰孩的爺爺說:祝他活到了七十幾歲,還能跟我一樣到處去爬山(得到了滿堂的喝采)。

我回憶那些場合。回憶人們的臉孔如何洋溢着光亮,將他們的祝福心意和言語,拋向在孩子尚未到來的時日。在某一個瞬間,心情不知道爲什麼沉重了起來。好像那些祝福是一場密密的雨,孩子走(好吧或許是爬)在雨裡,找不到乾燥之地,臉上帶着嬰孩常見的那種介於凝望或是放空之間的神情。於是我想,如果我要祝福一位初初來到世間的嬰孩,也許我會忍耐着不要說話的。我要懷着沉默注視他,好像是相信他終會伸手抓取到自己願意用之以祝福自己的詞語。

忍耐着不要祝福孩子,卻忍不住想要祝福寫字的人。

我總覺得我跟寫字的人彷彿共享着某種親密的情誼,好像我們都被同一個脾氣古怪的數學老師教過一樣,就好像我們都會在春天因爲花粉症而打噴嚏。

我想祝福寫字的人。也許你駝着背在燈下寫字。你優雅地用鵝毛筆在戀人光滑的屁股上寫字。你用戰鬥機的白煙在天空中寫字。你在淌着淚水的嗚咽中寫字。也許你咬手指,敲鍵盤,咬手指,再敲鍵盤,好像你在敲下每一枚字之前,都得先進行某種神秘的痛覺評估測試。

也許你在睡不着的夜晚寫字,而你以爲你將會永遠記住此時此刻寫下的每一個字。也許你寫下了令你萬分懊悔的字,而你日後將明白在你寫下那些字的時候,你錯估了自己的,以及他人的心。唉,就算懊悔那又怎麼樣呢?我還是要祝福你的。

我要祝福你,寫字的人。不是爲了你寫過的字或將寫下的字。我只是想要單純地祝福你寫字的命運。

字離開了你,離開了你的指尖。寫字其實是在一次一次地承受着與字的告別。我想祝福你在和它們告別的時候,不要過於悲傷,內心悄悄懷藏一份朦朧而發光的希望:也許某一天,我們會再見面呢。而在那一天,我將分不清誰是寫字的人,誰又是字。就彷彿我們都被寫下,而紙頁無際無邊。

周芬伶。(圖/周芬伶提供)

▋周芬伶/誓願是有重量,有動力的

包子,看你把祝福說得多美,我也祝福那些寫字的人,不只因爲我們也是寫字的人,而是爲了守護這古老的手工藝──它從一張空白的紙或檔案出發,空白是第一個反應,當時紙與檔案一片空白,腦袋也一片空白,是什麼樣的動力與靈感,讓你不斷產生文字?文字跟數字、音符都是抽象的,用抽象的媒介去構築具象的世界,生死人肉白骨,這是多麼迷人的事!寫作是文字的發明與再造,越抽象的媒介創作越困難。一個人要熟練使用文字書寫一篇完好的文章,起碼要學習十年,也就是學前一年,小學六年,國中三年,通常只能寫八百一千短文,許多以此基礎就能寫,此時使用的文字大約在五千之內,然後停頓。很多人在高中、大學之後,不再精進,識字多幾千,大多在固定的框架中繞來繞去。但喜歡寫字的人把字翻來覆去,造出新意,或者通過大量的閱讀與練習,讓字庫變大,破萬之後,可以變化萬千,這時他不再使用舊字,想創新詞,這種快樂人人都可享有,因此不要滿足於只是識字者,勇敢成爲創新詞的人,這其中有智有勇,因此困難重重,特別需要祝福。

在北印度時碰見那些無我的人,在無邊的放光極白冰山中,他們像是一盞盞燭火,沒有繽紛的綵帶或氣球,讚歎或拍手,四邊靜極了,而我們相逢即是別離,很難再相見,這時心中有一股淚意與暖意,微微低頭雙手合十,那就是祝福了;因我知道他們都是下過誓願的,就像達賴喇嘛當時從西藏出逃,攀越雪山,心中必然下了大誓願,冒着生命危險,度過重重阻難,只爲完成他的使命。越大的誓願,要付出越大的代價,所謂的誓願含有捐出自己的成分,它代表無盡的考驗與苦難,他們要在種種折磨中,花半生或一生忍辱負重完成願望,因此我祝福那些誓願者能平安度過險阻,完成使命。

願望可以是小小的,祝你生日快樂吹滅蠟燭之後的許願;或者在飢餓時,祈求得到一頓大餐──然誓願是利他的,他會想有一天如果能吃飽飯,我願分給他人。誓願也可以是偉大的,像當醫護警消救人於病難、當掀起革命風潮的前行者、守護家國的軍警……當醫生之前需要誓辭,革命之前需要宣言,那麼寫作需要誓願嗎?以前是有的,如「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五四的「我手寫我口」、「德先生賽先生」……如今寫作者仍有誓願嗎?

誓願是有重量,有動力的,它會往一個你不知的所在推進。

我依稀能瞭解這種願力,但我忘記了,也不想記起──在來這山中之前,我被一種不知名的狂熱充滿,常常到教堂禱告或靜坐許久,祈求神指引,到我能奉獻的人與地方中,不久,來到這山中,爲這裡的一景一物着迷,於是住了下來,數十年過去,我覺得什麼也沒做,常爲愛受苦,但很少爲愛而歡喜,漸漸地離誓願越來越遠,內心越來越黯淡。

我忘記了那個誓願,最近整理校史,這山上有很多這樣的人,有男有女,他們都是美國人,二十幾歲爲了一個誓願來到這片山林,爲了能繼續留下來,回國念博士,再回來教書。他們從不傳教,只是開放他們的家,讓學生自由出入他們的家,屋內沒什麼擺設,都是學校提供的木桌木椅,頂多買一個長沙發,沙發坐到破洞也沒換。座位通常可坐一、二十人,聖誕節硬是擠下三十人。有時就開小講座,由老師講一段,然後互相討論,就算你是十八、九歲的少年少女,在這裡都是紳士淑女,大家端着咖啡或茶,自由走動,如有大家喜歡的話題,一起爭論不休。

包子,誓願是不會自動消散的。

違背誓願的結果很嚴重,常得到加倍的懲罰,我每次出逃便有大劫難,那時只知怪天怪地怪他人,現在回想,這三十年來過着類修士的生活,爲那些愛寫作的人付出,也許這條路早已被誓願安排好,因我不願或無力爲愛受苦,它轉爲一種懲罰,以致讓我怨神疑神而至無神之境。

祝福那些隱藏在花園中的愛的使者,他們走到玫瑰花叢中,回到自己的誓願,爲它受苦卻常微笑着。

【死亡】

▋包冠涵/以趨近於零的語詞來告別

老師,在《放索仔》〈掃落葉〉中,妳這樣寫小弟的離去:「弟弟必定是那一片葉子,在最安靜時掉落。」去年,因爲父親病危的關係,我去了兩次部立桃園醫院。在父親過世後,我寫下了這樣的句子:「我看見因給藥而陷入了昏迷的父親的身體,在儀器持續高強度地輸氧的過程中不自主地顫晃和起伏,他的身體感覺輕極了,幾乎只像一塊大葉子,像大葉欖仁或水黃皮那些樹木所掉落的乾枯了的葉子。」我寫:「在生理監視器持續嗡鳴的病房中,我想着父親葉子般的身體,想着那身體奇異的安靜……」

也是在部立桃園醫院。我看見雙臂都是刺青、骨瘦如柴、年約六十歲上下的男子,推着輪椅經過我面前。輪椅裡頭坐着另一位同樣雙臂都是刺青、骨瘦如柴、年約六十歲上下的男子。兩個人像極了,幾乎像他推着自己的影子一樣。兩個人看起來都疲憊而哀傷。推輪椅的那位忽然吼了句:「幹恁娘,蝦密攏愛錢。」

在醫院旁邊的便利商店裡,我聽見一個年約十四、十五歲,還穿着學校制服的女孩接起手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爸,你又在喝酒了?」

身在醫院,總是令我感到生命的溫順與柔軟。

我想生命就是太溫順了吧,所以上天才會以爲它有那個權力把各式各樣見鬼的處境扔到我們身上來。從牙痛、鼻竇炎到40.3度的高燒。從痔瘡、難推得要命的輪椅到一位可能一早起牀就用啤酒當漱口水的父親。

知道父親不久於世,我和母親前往加護病房看他。母親告訴我:「你要跟父親說謝謝,說請他放心。」我照說了。我照說了因爲我溫順柔軟得像個生命一樣。我相信未來會有一種統計學,統計在病危的牀榻邊,什麼話語被說得最多次,什麼話語則次數相當低,趨近於零。「謝謝」的比例可能很高。「對不起」應該也被提了相當多次。我個人是認爲,我們應該挑那些沒人提過的話來說。趨近於零,是吧。以趨近於零的語詞來告別,就彷彿我們真正分離的機率也趨近於零似的。

我建議可以說類似這樣的話:「爸,你知道嗎?新聞上說大象能夠透過腳掌,感知到地面的低頻震動。」那震動讓大象能覺察到氣候的變化、潛伏的水源和遠方的同伴。我不知道爲什麼要這樣說。但至少我相信沒有人選擇用這句話來告別過。

▋周芬伶/縱然痛苦,並非一無所獲

包子,你描寫昏迷的父親像片大葉子,我彷彿看見那畫面。弟弟過世前兩天,我還對他打氣,他的淚滴落在手背上,我心中一震。他走前到我臉書按下最後一個贊,隔天早上感到莫名的心情惡劣,不久傳來他過世的消息。至親之人過時,常會有心靈感應,這是榮格說的「同時性」嗎?這是對生者最後的慈悲,他的死就像那滴落的淚,彷彿滴在我心裡,弟弟暴亂的一生,以愛作結束,那滴淚,那個贊,都是溫柔的愛意,知道自己要走了,特來告別。我們如何從死亡學習到順服與好好告別。

死亡會讓人變輕嗎?像一滴淚,一片落葉,如花朵枯萎也縮小了,靈魂聽說跟一根羽毛一樣重,那肉身消亡自然是要變小變輕,過程卻是痛苦的,那是死者與生者共同承受的苦。

包子,出生的過程與死亡一樣漫長與痛苦,懷胎十月,生產要痛好幾天,嬰兒是否也因出生而受劇烈的痛苦,他要從仰賴母體分裂成個體,接觸充滿細菌的空氣與危厄的世界,經歷過不亞於死亡的痛苦,故而啼哭數月或經年。我曾陪伴孩子的祖父從彌留到死亡,早一天他昏倒在外面庭院,我們因要搭飛機,隔天早上才趕到,那時他已進入深度彌留,喚他沒反應,我們已經跪倒大哭,有經驗的姑婆坐在牀上一下摸手,一下翻眼皮,說還沒,還要很久,中間大家輪流看守。

我站在他頭部位置,看着眼前熟悉的人變成另外一個人,他是陌生的,異化的,已非本體,一直到嚥氣,大約花了一天多至兩天,跟生產的時間差不多,他漸漸脫形已不像是人。死者即是他者,死亡是他者化的過程。如他被愛圍繞,又不懼怕,陪伴死者也可獲得勇氣與愛,縱然痛苦,並非一無所獲,至少讓你不怕死。有德者的死亡大都是平靜的。我們愛生者,也要學習用愛幫助死者。

人在死前通常十分恐懼,不想離去,以致扭曲或想緊緊抓住什麼?我曾見所愛的人不肯離去的痛苦場面,通常撐很久,一直到見到所有想見的人才會放手。這讓我警悟,不要掛念太多,但要常活在愛中,學習拋卻恐懼面對一切。

包子,你的小說中寫到每個人都有一個死亡印記,那讓人無所逃於天地間。我也曾想過不要活過三十歲,覺得活過三十就是對生命妥協。那幾年覺得跟死亡很近,大概就是所謂的厭世,厭世與死亡不太相同,厭世者沒有死亡經驗,也許就是厭倦生命的同一個畫面,想從中登出。但死亡並不是開外掛,你對它沒理解,怎能縱身跳入黑暗深淵?真能不懼怕,平靜離去?當你瞭解死者是他者,異化者,那麼生爲主體的你,怎知死亡是什麼界面?

死者如能像枯葉一般自然飄落,那是夢想中最美的境界。

包子,你說死亡該用什麼話告別,我覺得當時是說不出來的,這場告別,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長,各種形式都有。

我常覺得母親還沒死去,她還在我身邊圍繞。或許是我不讓她走,也不想告別。母親走時,我趕不及,以致對她的死去沒有實感。在聖誕夜,傳來病危消息,那時家中有聚會,我躺在房間牀上哭,從國外回來的朋友陪我出去散步,說母親一定會等你,這時看到路邊開着彩色茉莉,聞得到臭臭的香味,母親最喜歡花,這是她的告別嗎?隔天清早趕第一班車,坐高鐵時心中喊着等等我,快速奔回家,母親已走了。她沒有等我,我跪地大哭。

讀你寫的長篇,女主角對父親的死沒有實感,所以要一步步追溯死前的真相。我好像又回到那一天,想着母親死前想些什麼?是臥牀多年太痛苦,終於解脫了;我想安靜地走,不想見任何人(因此她不等我);還是我想回家,只有死亡能讓我回家……

我找不到母親死亡的真相,因我仍不想忘掉她或放掉她,時間越久,這份思念越深重,我覺得她無處不在,或者已經與我合而爲一,她活在我之中,我也想帶着這份愛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