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編者‧讀者】吳方/〈釵頭鳳〉,以及嶽飛的〈滿江紅〉
本無暇寫長文,但看了報載〈釵頭鳳〉的評論,以及日前一篇對岳飛〈滿江紅〉的臆測,很想說一下。我有不一樣的想法,〈釵頭鳳〉和〈滿江紅〉,我自己也填過,若從填詞的角度來看,是否可以更貼近作者的視角?
先說〈釵頭鳳〉。侯先生認爲陸游的詞不夠細膩。細不細膩,見仁見智。竊以爲:陸游的詞怎會不細膩呢?光是〈釵頭鳳〉的「錯!錯!錯!」「莫!莫!莫!」便包含了多麼複雜的情緒!多少無奈不甘、悔恨傷心都在其中,且綿長無盡……這裡的疊韻要用入聲韻,〈釵頭鳳〉難在此,它要葉入聲韻!而入聲韻可用作感嘆的疊字太少了,陸游已用掉最好的一組疊字!故他的「錯!錯!錯!」「莫!莫!莫!」成了千古絕唱!已無法超越。
唐琬要和他,怎麼辦呢?入聲字已用無可用,故唐琬改以平聲韻代入聲韻,這是可以的。而平韻裡,唐琬用了最好的「難!難!難!」,真是天才!不單吻合她的心境,且愁腸百結,意緒無窮,恰可與「錯!錯!錯!」「莫!莫!莫!」相和,也同樣沒有更好的了。
但問題來了,後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我想唐琬應是不太滿意的,連我都不太滿意。趙士程很疼惜她,她不會想要如此寫;可是葉第七部寒韻,也同樣沒有更好的疊字可用了!只有「瞞!瞞!瞞!」差強人意。我猜她應有向趙說明,趙胸襟寬大,豈有不從之理?而南宋士子無人不會填詞,即不善填,亦不致不會填。趙也知陸游的「錯!錯!錯!」「莫!莫!莫!」是難以再和了,當見到唐琬竟想出「難!難!難!」「瞞!瞞!瞞!」,驚豔之餘,想必大爲佩服,是以不但讓唐琬相和,還幫唐琬傳出去。
可是,就詞意言,唐琬自己必然仍不滿意。對於這闕相和的〈釵頭鳳〉,她應是有遺憾的;但倉促寫就,兼之傷心難過,實無法再靜心思考,因就此定稿……不過,其實是有一個法子的。不算取巧。可時間太緊迫了,唐琬沒想到。若給她多一點的充裕時間,我相信她一定會想到!可惜當時一團混亂,她根本已無從思考。
什麼法子?很簡單,只要把前半的「難!難!難!」換到後半,「瞞!瞞!瞞!」改到前半即可!其他字詞只要稍加潤飾調整,對她來說很容易。如這樣一對調,整闕詞的重心就移到了後半,最後的詠歎便成了「難!難!難!」,比陸游的「莫!莫!莫!」毫不遜色呀!各有千秋。
「瞞!瞞!瞞!」「難!難!難!」會比「難!難!難!」「瞞!瞞!瞞!」更爲言有盡而意無窮,那哀愁更爲不絕如縷……可惜太倉促了,唐琬沒想到。但目前這樣也很好,可因此更加體會到唐琬悲傷當下是如何的紛亂情緒,以致沒想到這個法子。
侯先生稱:陸游這樣填應知會引發何種反應?這是以現代人的思維去套在南宋了!古代的思維和現代不同,只有現代人才一夫一妻,反比古代嚴苛得多。古代文人習於在景點壁上題詩抒懷,贈詩酬答,蔚爲風尚。只是寫詩寄情而已,並未逾越,甚且還可傳爲佳話。古今大不同,侯先生過慮了。
唯一隻是:唐琬這樣寫,應會對趙士程有所歉疚;因此我才推測:她應有向趙開誠佈公,他們之間應早已互相包容,存在某種默契。趙士程也感於她的專情並敬重她,唐琬死後,趙母命趙再娶,趙違母命,甚且終身未再娶。
三個深情人,一段傷心事。陸游的沈園二首,如唐琬看到,當更爲安慰。若趙士程看到,應也心有慼慼焉吧?「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這,豈會不細膩呢?豈能不動人?不愧爲南宋第一大家!陸游的深情狂放,直到八十五歲重遊沈園仍續作〈春遊〉:
──他已八十五,仍念念不忘唐琬,看了都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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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釵頭鳳〉,現在說岳飛的〈滿江紅〉。當日見報載,想寫卻未寫,現只記得大意,該文是推測我們熟知的〈滿江紅〉應非岳飛親筆,而是屢屢流傳時,旁人的僞託。
我又有不一樣的想法了。我認爲我們熟知的〈滿江紅〉,確實是岳飛親筆!他應該是改了數次之後,最後終於滿意了,以此作爲定稿!這也就是傳誦千古的〈滿江紅〉!
若以填詞者的思維來想,首次填成多半是不滿意的!好句往往在靈光乍現時迸出來。初稿填成,有些地方卻不滿意;那麼後來,某個靈感啓發,忽想到好句,要不要改?──當然要!只要尚未集結成書,成書之前,可不斷修改,改到自己滿意爲止!
從報載文章我們可看到:〈滿江紅〉有好幾個版本出現,很多都很近似,一直到最後一個版本──這顯而易見,是岳飛自己一直在修改!只要自己填過詞就知道了,又想到更好的句子,我改不改?當然改!岳飛也是,他沒有理由不改到自己滿意。
而從文辭看,岳飛並不如許多人推想:他是武將,不善詩文。岳飛並非一介武夫而已。我們看他的〈小重山〉:
──瞧,看他的文辭,才華橫溢!岳飛可謂文武雙全。雖然〈小重山〉內斂,最後定稿的〈滿江紅〉慷慨激昂,但內斂者未必不能寫豪邁的詩詞。就文辭來看,我不會懷疑這闕〈小重山〉和世人熟知的最後定稿〈滿江紅〉非出自同一人手筆。
對的,我認爲「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那闕〈滿江紅〉確是岳飛自己修改的最後定稿!
以上均屬個人意見,謹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