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文學紀念冊】林懷民／熊老師，昨晚我看到你跳舞
1996年，雲門舞集邀熊衛教授舞者「太極導引」，林懷民舞作《水月》受其影響甚深。（圖／劉振祥攝影，林懷民提供）
熊老師，昨晚我看見你在電扶梯上跳舞。我上兩階去扶你。你轉頭給我一個大大的微笑，說沒關係，雙手繼續舞動……
老師，你旋腕擰轉的手真好看，像飽含墨汁的筆毫溫柔滑過宣紙，不只雙手，你鬆軟的身體如水浮沉，能量從指尖汨汨暈開，彷彿在空氣中漫出曼陀羅的場域。
1996年，我邀請你到雲門授課。你揮手說，我不懂舞蹈，「太極導引」只有十二招，一直站在原地，沒有跨步走動，我不會教舞。
我說：「老師，我不要你教動作套路，請老師教我們吐納呼吸，讓舞者從內部瞭解自己的身體。」拜託許久，你才說：「我們試試看。」
雲門舞者何其幸運，得到你的呵護教導十五年。
我沒去上你的課。我不敢，我身體不靈光，我太忙。見面時，你總說：「來上課呀，慢慢學就會了。」我還是不敢。
但是，老師，我有偷學。八里烏山頭排練場沒有隔間。我坐在二樓桌前，可以聽到你說，「鬆腰坐胯」、「旋腕轉臂」、「內外相合」、「欲左還右」、「雙並旋轉」……
▋放下一切 讓自己安靜得像棵樹
有一天，我聽到你告訴舞者：「天不旋則毀，地不旋則墜，人不旋則枯。」怕大家不懂，又說：「你看，地球自轉，月球也自轉，同時繞着地球轉，地球和月亮又繞着太陽轉……」又說：「你看，連洋人都知道在槍膛裡做出螺旋紋路，子彈旋轉出去，威力就大了。」舞者們開心的笑了。
舞者說，老師很有趣，後來又說你很可愛，有時還很調皮。你對他們和顏悅色說話，說着說着，示範起來。優雅。驚人。舞者衷心崇拜。你開心的跟我說，舞者動作學得很快，只是要內斂，要真正引氣導體需要時間。
有一天，我進排練場，沒聽到舞者此起彼落的呼吸聲，我想，不是在上課嗎，怎麼沒聲音？老師，是你在說話，用輕柔的聲音在解釋導引的內涵。你講了半個多小時，舞者們垂手而立，安靜聽話。我十分感動。
舞者跟我告狀。老師，他們說你講太久，他們身體不夠暖，下了課就得排練有困難。我回答，以後身體不夠暖，排練延後，先暖身再排練。但我也告訴他們，踩涌泉，站着，放下一切，讓自己安靜得像棵樹，是重要的磨練。老師，這是你無心插柳，給我們──包括我自己──的一份重禮。
靜下來才能內觀。不一定需要盤腿閉眼，才能內觀。學好導引，能不能行步騰躍之間仍可內觀，自覺？
雲門舞者「低眉斂目」的神態，來自熊衛傳授的呼吸吐納。（圖／劉振祥攝影，林懷民提供）
▋《水月》不是關於冥想的舞，是冥想本身
歐美舞評常說，雲門舞者非常特別，不像西方舞者永遠把精力向外投射，總是低眉斂目的舞動，觀衆因此被吸引到舞臺上，不知不覺的跟着舞者呼吸。
「低眉斂目」不是編舞的設計，那是在你長時間調教下累積出來的神態。老師，資深舞者說，練久了，愈能體會導引的博大精深。你去拳架，氣功化，透過吐納運氣帶動身體的上下起落，左右擰轉的纏絲動勢。你從不用節拍或姿勢框住身體，只是不斷提醒他們掌握心法。舞者學會傾聽內在的聲音，千姿百態都是舞，運氣發功後甚至可以激烈忘我。
那不容易。舞者從小接受西方訓練，習慣繃緊肌肉跑跳蹦轉，鬆腰，難，坐胯也難，你說身體要像水一樣綿延不絕，骨質較硬的男舞者看到你像麥芽糖似的垂直蹲地直至雙膝落地，只能嘆氣。上課初期，不少舞者課上得勉強，只是痛苦地敷衍。我決定試用導引的原則編作新舞。爲了演出，大家只好投入學習。那出舞叫作《水月》。
導引健身養生，不是用來給人觀賞的舞蹈。我用巴哈的音樂編作，比手畫腳建議舞者做動作，三不五時提醒他們紮根，纏絲，呼吸，舞者啓動開關，釋放剎那的身體動能，衍生動作。撿到牙慧的編舞人與受過你薰陶的舞者，一問一答，成就了講究動靜虛實，吐納起伏的安靜作品。2003年，《紐約時報》把《水月》選爲「年度最佳舞作」，贊說：「這不是關於冥想的舞，它就是冥想本身。」
▋懷民，你完全做錯了
老師，你記得嗎？《水月》首演完，你到後臺跟我賀喜：「你看，觀衆都瘋狂鼓掌，太成功了！」已過你平時上牀的時間，可是你在化妝室坐下來，沒有要走的意思。等朋友們散去，後臺空了，你才嚴肅的對我說：「懷民，你知道嗎？你完全做錯了！」
我們很少喝茶聊天，我也沒請你吃過飯，只有在你教完課，送你和師母上車前講講話。你總是笑嘻嘻的鼓勵我。我知道你疼我，像你疼愛那幾個「學得很快」的舞者。國家劇院後臺那夜，你是生氣了。
「是，是，」我說：「以後一定用心！」
雖然捱了罵，老師，很不好意思，送你離開劇院後，我滿心喜悅。編作《水月》，我最怕的是掉進導引的規範，爬不出來。你警告我的意思是我沒照你上課的套路編動作。那麼，我是「安全」了。
其實，老師，你自己就是拒絕墨守成規的藝術家。「太極導引」是想像力飛馳與汗水淬鍊的結晶。你勤練諸家拳路。你讀書，你體會，你思索。拳經、丹道、《黃帝內經》和老莊是你的跳板，身體是你的實驗室。你用三十多年的歲月，融諸家之長，創作出自己的拳路，利益衆生。
初學乍練的年輕舞者有時會訴苦：「熊老師今天又講文言文，也改了動作。」我知道你有新鮮的心得，稍稍玩了一下。資深舞者安慰她：「沒關係，你慢慢會懂，只要記住口訣，掌握心法就好。」
在你的教導下，資深舞者真的泡在導引裡。在排練場，在候機室，沒事雙手擰轉，或閉目調息，導氣，解開體內的癥結。西方舞者大多在四十歲前退休，幾位雲門舞者年近五十仍在臺上起舞。
2007年，熊衛攝於東華大學素心邨。（圖／林懷民提供）
▋無時不拳，無處不拳
一個揹包，一雙舊鞋，無時不拳，無處不拳，老師，你就這樣走天下。
千禧年，雲門參加里昂舞蹈雙年展。我們邀你出去走走。長途飛行，乘客幾乎全部昏睡，我回頭，看見師母歪頭沉睡，你卻在座位上忽高忽低的擰轉雙手。法蘭克福轉機，出了機艙，你立刻跟我說，你有新發現，當場就演練給我看，到了電扶梯上，師母叫你小心，你繼續浮沉。我說，老師不要急，到了里昂，寫下來就好。法國兩週，你寫出三本筆記。
《水月》在里昂舞蹈雙年展獲得「最佳編舞獎」。這回你沒訓示，跟全體起立的觀衆一起鼓掌很久，又高興的對舞者說：「你們很棒，進步很多！」
難得出了遠門，我請一個朋友陪你去巴黎逛逛。回到里昂，那位朋友說：「林老師，你白花錢了！」他說你不要進羅浮宮，看了艾菲爾鐵塔也只說「喔」。去到一個社區小公園，你倒如魚得水的練起導引，練得起勁，一個多小時後，師母苦勸，才肯離去。
老師，昨晚我看到你在電扶梯上起舞，電扶梯往高處爬，愈爬愈高，愈遠……
我很放心，你到了無人干擾，可以永遠開心練拳的地方。
老師，保重！
●編按，「太極導引」創建者熊衛於2025年6月29日逝世，享耆壽九十六歲。